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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在枝头上得意洗脸,烂头却叫道:书记你快看!
梁上可以看见梁前梁后左左右右的沟岔,沟岔里都有弯弯曲曲的路,路被树林子遮得时隐时现,树林子在云雾中半藏半露,而在沟岔底沿路的地方,这儿那儿有些土屋茅舍,听见谁家的鸡在叫,是那种才生下蛋的显夸地叫。就在东沟岔上的那个土塬上,梯田一层一层围上来,土塬如一个孤岛,孤岛上有一所房。山区常常有这种情况,麦收后碾干一块地做打麦场,碾打过麦后,麦场又耕犁了种庄稼,所以离土房不远的一块地角有一个小的麦秸垛。烂头要我看的是两只犄角奇大的黄羊就汹麦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两只羊都不咆不哮,各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间一起相对着跑,头那么低着,脊梁拱起,砰,声音闷闷的,头与头相撞了,盘角扭在一起。然后各自又以极快的动作掉头跑开,又回到了十米之外,然后再突然间冲去,又是一声沉重发闷的相撞声。如此分开,相撞,相撞,分开,如古时战场上的大将搏杀,来来往往四五个回合,最后一次相撞,就再没有分开,而是互相推着,一个将一个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那一个又推着这一个呼呼呼往右过来了五六米,八条腿几乎没打弯,就那么如铁打的棍子撑着,地上犁出了深渠儿。再再最后,左边的那个一口气推着右边的那个往前,往前,还往前,竟从麦秸垛中穿了进去,又从麦秸垛的那边冒出来,仍在推着,麦秸垛就塌了。这样的场面,我没有见过,甚至看电影,西班牙的斗牛也没有这镜头,我取出相机拍照,烂头说,这地方什么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黄羊,黄羊抵角粗大有力,狼多的时候,它们怕狼,狼也怕它们,狼是铜头麻秆腿豆腐腰,黄羊就专门抵狼的腰,一头撞过去狼就瘫在那里了,现在狼少了,黄羊就称王称霸,它们爱窝里斗,抵开仗了人是轻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残杀,数量也越来越少了。
“噢。”我应着,照下了三张照片。
“吃羊肉不?”烂头突然说。
“你可不能随便打!”“放一枪,我往高处打。”砰!
枪声使两只黄羊凝固在那里,且都拧过了头看,倏忽就全不见了。但枪声引出了一条狼,拖着一条长尾迅疾地蹿进了那土屋里去。
真没有想到,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刚才藏在哪儿,是在躲避着黄羊呢还是在观察着黄羊争斗,要等着黄羊体力耗尽时而突袭吗?我在抓拍黄羊时突然镜头里出现了狼的,当我意识到这是狼时,狼已经消失在土屋里,但我相信我是为狼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令我十分激动。为了要清楚地拍下这只狼的形象,我举着相机从梁上往下跑,烂头一边叫喊着危险,一边提了枪来追我,山道上的荆棘挂破了我的衣服,脚脖和手也不知被什么撕烂了几处,殷红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脚面和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无人住,很显然,狼是钻进屋里去了,因为用一根木棒儿拴着门环的门开着,折为两截的木棒儿掉在台阶上。进了屋,屋里一个锅台,锅台上油乎乎地挂着三串咸肉,锅台旁一个大瓷缸,或许装着酸菜,或许是盛水的,缸上放着一个筛子。再就是一个石板砌成的大炕,炕头墙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放着这样那样的口袋和陶罐。炕边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摇柄套着长长的摇杆,摇杆的一头用绳系了吊在屋梁上。土屋里的设备就这么简单,狼在哪儿呢?会不♂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进来,而在我们从梁上跑下来时它又从门里跑出去了,或是从后墙那个小窗逃走的,可小窗虽仅仅是个洞,洞却极小,狼能逃得出去吗?“人要急了斗大的一个窟窿也能钻进去,”烂头说,“狼更会缩骨法。”我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家怎么没人?”我说。
“鬼知道。”“就是出门了,柴棒也能当锁?”
“鬼知道。”翠花是这时候才从门外跑进来,它一定是发觉我们突然地离去,从树上跳下追来的,浑身的毛已经蓬乱,甚至后腿上一片毛都没有了,它对着我们叫,蓦地围着瓷缸转了一圈,双爪挠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这样子,”烂头说,“做女人也是窝囊女人!”缸上的筛子猛地跳起来,打在了我和烂头坐着的炕沿,我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一只肥狼忽地从缸里蹿出来,一股风般地冲出了门,不见了。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第二十四章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我们扑出了屋门,屋外什么也不见了,烂头端了枪四处查看,哪儿还有狼的影子?骂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随之两人都笑得没死没活。
这就是我们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后也未露面的,我越是夸讲着翠花的嗅觉,烂头越觉得脸上没光,他承认他不行,如果队长在,队长是能闻到狼的气息的,这只狼就难从缸里再逃走了。既然这里发现了一只狼,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狼呢?我们从土塬上下来,走到一条沟里,沟畔里有人在那里挖土坑,有的已经挖好,上边蓬了树枝,烂头就说:“挖陷阱,是套狼吗?”他们说:“狼不是不让猎了吗,听说没有,捕狼队的人都被抓起来判刑了!”“这是哪个表子生的造谣哩?”烂头骂了鞋“不套狼怎么挖陷阱?”山民说:“套黄羊呀,黄羊只是害骚庄稼,我家去年秋季三亩地的谷子收不到两成,全让它们糟蹋了,狼怎么就不来吃了这些祸害!”又走了五里,见几十户人家顺着一个窄小的沟畔组合了一个村子,差不多是后晌,各家的烟囱上冒着炊烟,细滋滋地往上长。烂头说:“今天就歇在这里。”我问前边还有没有更大的村镇?
烂头说是有一个寨子在后沟里,但住在这里好,悄声道:“这地方以前我来过,有一个漂亮小寡妇,我那时差一点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许现在还在哩,你瞧瞧,长得心疼哩!”进了村子,他径直领我去村后最边的一家,一个老太太正抱了一捆柴草往厨房去。烂头殷勤地说:“大妈,你看谁来了?”老太太说:“谁?”烂头说:“我么。”老太太说:“你是谁?”烂头说:“你认不出我了?”老太太还是没认出。
烂头说:“翠花呢?”猫喵地叫了一声,烂头说:“不是叫你!”我这才明白烂头给猫起名儿原来是寄托旧时的恋情哩。老太太突然说:“记得了记得了,你姓王嘛,后岭开油坊的王家老二么!”烂头笑着的脸慢慢不笑了,低头低声对我说:“人老了记性都是这样。”虽然老太太最终仍不知烂头是谁,但我们还是住下来,而且吃了一顿饭。饭中烂头还是问翠花呢,老太太说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家,嫁过去日子仍不顺,三天两头吵闹,看来要嫁得远远的,吵呀闹呀听不着心也不烦了。烂头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听说我们是来寻找狼的,便说:“有么,咋能没有么,我估摸睡觉前它就会来的,你们得帮我捉么!”吃完饭,烂头却睡下了,只喊叫累,我说不是还要捉狼吗,烂头说,这老太太老得颠三倒四了,能有多少狼,她说来就来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阵鸡叫,接着是哐啷一声,老太太喊:“小伙子,小伙子,快来捉狼!”我和烂头胡乱穿了衣服出来,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墙角的鸡圈门刚刚打开二指宽的缝,刷地一条东西喷出来,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烂头眼尖手快,将一个背笼倒扣下去,背笼里扣住的竟是一只黄毛老鼠。
“这哪儿是狼?”烂头说。
“黄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黄鼠狼!黄鼠狼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黄鼠狼的罪恶,说五只鸡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鸡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头将背笼放一个口,黄鼠狼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后隔口袋按住黄鼠狼的头,脚就踩住了黄鼠狼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黄鼠狼一块拧,拧得似鼠狼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里立时有骚臭味。烂头把黄鼠狼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肾病的喝过五只黄鼠狼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黄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干什么?谋着捉狼哩,捉了个黄鼠狼,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不要呀,这能卖钱哩,狼毫笔你以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狼的毫毛主要还是用黄鼠狼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得蛮好听,我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狼,她说狼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一个冬天一只狼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狼,出门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边嘟陆嘟地向她吹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为啥却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屁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狼!”狼被识破了面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狼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的,我还纳闷:”年轻时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头的,狼更是不吃了!“我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今日有只狼就进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说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碗拿去了,连鸡窝里一颗鸡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贼吧?!”“背着照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哩,尿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曳,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