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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古槐枝开叶散,将低矮的民房包裹在它的浓荫之中。妩媚的阳光像圣女果粉红剔透的皮肤,一片片飘落在树叶、屋脊、草棵和栅栏香喷喷的木头上。梅晓丫坐在黄烂烂的阳光里,觉得自己轻盈极了,透亮极了,宛若一只粘满花粉的蝴蝶,在焦香浓稠的黄|色中起舞:那清香的部分,代表着花瓣的一种;浓稠的部分代表着河流的一种,这两种最终消弥在她的心里。她坐在心灵的岸边,目睹渐渐流逝的自己——那个总在阳光的阴影中踽踽独行的女孩,总在街头风口中茕茕孓立的小姑娘,蓦然消匿在扑面而来的河流里……梅晓丫鼻腔陡然一酸,一串泪珠滚落下来,她赶忙用手背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净。她骂自己:没出息!难过的时候你哭,倒霉的时候你哭,受伤的时候你哭,怎么该笑的时候你还哭哇?她正在责骂自己的时候,突见栅栏外一个破碎的影子晃过,是邢宝刚。梅晓丫慌忙站起来,自从上次预审失败之后,她再没见过邢宝刚。邢勇说是去西北追捕一名逃犯,这一去就是几个月。邢宝刚进了院子,脸膛黑黑的,像结了一层壳。见到梅晓丫,他怔了一下,继而惊讶地叫起来:“梅、梅晓丫,是你么?”
梅晓丫尴尬点着头。
邢宝刚扫了一眼房门:“你、你住这?”
梅晓丫的脸“腾”地红起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邢宝刚嘴角扭成了小旋涡,想进屋,脚却朝外走,还是梅晓丫提醒了他:“不找你弟么,怎么就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邢勇正低头码扑克,听到门响,抬头瞧见了哥哥。“嗨!你回来啦——怎么黑成这样子,是不是净钻煤场子?”
邢宝刚摸摸胡须,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中国的地盘有多大。在县城人挤挤喳喳的,到了西北,别说人,连棵树都没有。风裹着黄沙吹过来,把天都撕裂了,何况我这皮肤?”
“邢勇,”梅晓丫叫道,“别光说话,让你哥坐下啊!”
“噢,对,对,你坐啊!”邢勇应合道。
邢宝刚看着两张床,不知该坐哪一张。梅晓丫将自己的床掸了掸,招呼道:“大哥,你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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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宝刚直直地坐在床头,指着另一头对梅晓丫说:“你也坐。”
“嗯。”梅晓丫坐下来,局促地拧着指头玩。
“罪犯抓到啦?”邢勇问。
“抓到了,可回来的路上又叫这小子跑掉了。”
“嗯——啊,怎么又跑了?你们干嘛吃的?不是我说你啊,你们逮个死龟死虾死耗子还行,是个活物都会从你们手里面溜走。也难怪老百姓戳你们脊梁骨,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你们还能干什么?”瞧见梅晓丫拧着眉头瞪他,换了一种腔门说:“算了,算了,跑就跑呗,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又能把你怎么着。不过这几天我可用摩托,你别打它主意。你们派出所也是,都什么年代了,还不配车,总蹭老百姓的油可不成……”
“邢勇,你倒一个月菜能挣多少钱?”
邢勇吓了一跳:“千把块吧,你问这是啥意思?”
“千把块?”邢宝刚嘴上掂了一下:“比我工资多呢!”他的目光猛然勾住弟弟的脸,硬生生地说:“咱俩搭伙卖菜吧?”他脸上全无刚进门时那副神态,显得疲惫而又沮丧。邢宝刚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他以为是自己的几句玩笑话,把哥哥弄得很颓废,急忙劝解道:“老大,我跟你开玩笑呢!别说路上逃跑的,关在监狱里逃跑的还少吗?被呛几句有啥呀,高兴了,你把他当根火柴点两下,不高兴就当是个屁,一会味儿就没了。还要辞职卖菜,这不是卖孩子买奶嘴,糊涂到家了么?”见哥哥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调门拐了弯,弯得很严肃,“我可提醒你,你这份皇粮可是咱家人从牙缝抠出来的,就算你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也要对我们家里人负责——”
邢宝刚没有理会邢勇腔调上的变化,仍旧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手铐是好的,车座的拉条也是好的,人却没了。如果是用钥匙,钥匙一直在我身上啊!难道真有缩身术,把人的手缩成面条那样细。从手铐里出溜出来,跑啦?可买瓶水这屁大功夫能跑多远,为什么追不上?”
哥俩惝恍魔怔的时候,梅晓丫却放松起来。她给兄弟俩泡了杯白糖水,瞧瞧时间,又提着篮子去买菜。阳光虽然比进屋前薄了一些,但还是明晃晃的。树叶、草棵,栅栏和乌黑锃亮的屋脊到处弥漫着它的味道——阳光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类似于月光在水波中的呼吸,稻谷抽穗时涌动在麦垄田埂间的香气。这种毛绒绒的味道梅晓丫离开家乡后,几乎再也没有嗅到过。梅晓丫说不出对邢宝刚的感觉,一是接触少,对于穿制服的人,她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可今天看来,他与邢勇颇相似,情绪像踩翘翘板,忽上忽下,很少稳下来。她不抱怨邢宝刚,虽然有理由,毕竟他应诺要治潘瘸子,治不了就跟弟弟贩菜去。现今潘瘸子好好的,他也没有去卖菜。梅晓丫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抱怨邢勇,那两个月,这种抱怨每时每刻都在啃噬她的心。也许真把邢勇当个宝,每个女人心里都藏着一块宝,这块宝藏着她寄托的幻想和愿望。可是有一天,这块宝没了,当然不是丢了,而是它原本不是一块宝,却被她当成了宝,还放在心里那块最柔软的肉里藏着。
梅晓丫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她又想买肉馅,她觉得也欠了邢宝刚一顿饺子,现在应该补回来,似乎也到了该补回来的时候。
梅晓丫回来时,兄弟俩已经搬到院子里,他们的头发水草般浮动在阳光里,瞥过去宛如镶了一层金粉。见到梅晓丫进屋,邢宝刚跟过来,站在后面悄声道:“那件事还没完……”
梅晓丫回过头,见邢宝刚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嘴角扭着旋涡,眉眼透出的光泽与邢勇一模一样,同出一辙。
“我知道。”梅晓丫信任地点点头。
吃罢晚饭,邢宝刚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对邢勇说:“你把这些烂扑克收起来,看得我头昏。我可跟你说,别赌博。你要是赌博被我抓住,一样好不了。”
提到扑克,邢勇突然想起耗子说的事,问:“哎——你是不是去川菜馆抓赌了?”
“是啊,怎么了?”
“你收了人家的钱怎么还抓人家?”
“瞎说八道!我几时收过人家钱,怎么回事?说说。”邢宝刚重新坐下来,疑惑地盯着弟弟。邢勇笑起来,说:“何必那么认真呢,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是孙元他们干的。算了,对他你还恨得起来吗?上次的事你也看到了,信口雌黄,满嘴跑火车。你们这个派出所,即使不是青帮会,也跟过去的黑衙门差不多,让人想起来都恶心。恶心人做恶心事有什么奇怪?他要不这么做才吓人呢!犯不着跟这种人叫真,跟这种人叫真,你得把胃吐出来。”
“你说这叫我怎么不寒心,都把眼睛按到屁股上,掏自己人的腚根子。邢勇,你知道我喜欢当警察,从小就喜欢,我也知道为了让我进公安学校,家里人遭了不少罪,你连高中都没念完,就辍学了。我很珍惜这份职业,因为珍惜,再大委屈我也含在嘴里泡软了,硬生生地咽下去。可做人和做牲口不一样,做人总要有点筋头,有点想法吧,总不能像砣肉堆在地上,爱咋咋地吧?你看这还像替民除害、伸张正义的公安机关吗?简直是拍卖场嘛!要是这样我还学什么侦破,直接考拍卖证得了,反正谁出的价高就给谁。”
二十八、明天的许诺(1)
杨古丽躲在树后,望着唐经理坐在桌子前吆喝:“赶快来报名呦,报了名就有工作喽……”唐经理被胖女人甩掉后,开了家职介所,开始门可罗雀,跟余晓敏勾搭上后,生意骤然热闹起来,小小的门面里外三层围满了人。杨古丽瞧个空子钻进一窝人里:“别上当,他们……”她的话须臾间便被激动的求职者截断了、淹没了。她焦急地对每一个人比划着、述说着,可惜她的声音太弱,还没有成型,就被炙热的讨论蒸发了。在经过苦苦等待而获得一份工作的求职者大脑里,此刻正处于亢奋之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遐想,她的异常举止令人厌烦。他们中间一个人将吃了一半的兰花豆塞到她手里,她便不再声响了。
她嚼着兰花豆,踩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朝车站走,泪水从眼窝滴进兰花豆里。她本来是想告诉大家,唐经理和余晓敏是一伙的。唐经理收了报名费后,就把他们送到余晓敏的厂子里。余晓敏在剥削了他们的试用期后,会找茬子将他们通通开掉。她又想起梅晓丫和朱慧,别看朱慧对她那样恶劣,心里还是为她好,决定去县城找她们。
夜沉到脚脖根时,梅晓丫躺到床上。邢勇从几十副牌里择出6副,放进合格证,外皮罩上塑料薄膜,用加热锯条将封口贴好。他将“做好”的牌放在手里掂掂,意味深长地说:“行了,明天我就把它放到蔡琴的文具店里。潘瘸子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把自己输在纸牌里。”蔡琴是肖寡妇的表姐,在川菜馆门口开文具店。
“有了钱就一定能治潘瘸子吗?”梅晓丫问。
“那自然,”邢勇解释说,“钱就是潘瘸子的拐杖,没了钱,他立马瘫巴了。你想啊,谷所长、孙元、马晓娇他们为什么作伪证,不都是钱闹的嘛?没了钱,真相就露出来了,他潘瘸子只有等死的份。”
梅晓丫堵在心里的那个塞子再次打开,所有的痛憷、惊悸、怨恨和屈辱顺着那窄狭的瓶口汩汩地流淌出来,淌在被泪水淋得吭吭哇哇的泥土里。她的身体前所未有地澄澈和透明,眼帘里到处飘逸着槐花和鸟的翅影。恍惚中她升到了树梢上,她的脸、耳廓、透亮的鼻翼和肉嘟嘟的嘴唇被树枝割得支离破碎,与羽毛和槐花絮一道向上升——她的眼前辽阔起来。稀朗的星光,潮润的风和清洌的空气,将她吸溜进蓝精灵般瑰丽而又澄明的夜空里……梅晓丫闷在被窝里想着、飘着,飘着想着。月光穿透窗帘,将屋里粉白一新,空气中弥漫着|乳香的味道。她噏着鼻子,正陶醉的时候,一只手贴着床单寻摸过来……梅晓丫哆嗦一下,扭过头,脸即刻被那块比星星还亮的硬皮烧红了。邢勇的呼吸水波一般起伏着,执拗而又沉闷。在巨大的水体粼粼的波光中,他的手像婴儿的嘴一样逮住了她的Ru房。梅晓丫晃荡起来。她感到Ru房像一粒埋在深谷叶被中的果实,被一点点剥离出来,露出新嫩湿润的果肉。她关闭了眼帘,感到身体隐秘的部分在一点点袒露,一点点凸显,被拖移,被悬浮,被吸空变得越来越干瘪、透明和轻盈,与午后那神秘奇妙的幻象融合了,重叠了,抑制不住朝上飘。有那么一段时间,梅晓丫感到自己正拨弄着时间的河流,回朔到童年里。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秋日午后,她跟在父亲的后面,沿着飘满金黄|色芦穗的田埂,摇摇晃晃朝前跑。一股没有表情也没有方向的风在田埂中盘旋,惊起了草窝和茭白丛中的蜻蜓和水鸟。她仰着小下巴,激动地望着那些小精灵在空气中划过的优雅弧线,倾刻间她泪流满面。她相信人最销魂的时刻一定是在瞬间出现的,它裹挟着场景的颗粒和被激活的记忆一同漫入大脑皮层,并迅速扩散,形成一个有光晕的气场……那是被抛下又接住、被掏空又注满的感觉,是暂时性休克或是对真象刹那间的遗忘……邢勇的手在梅晓丫滚烫的Ru房揉搓了很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像一壶烧沸起来的开水,哧哧地冒着热气,有种液体不停涌动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喷发出来。
梅晓丫闭着眼睛,身体弓一般紧绷着。这样的场景她在很多书上电影里见到过,也在梦和意念里遐想过,可身临其境她的全部感觉只有两个字:窒息。邢勇水波似地将她卷在身下,令她呼吸困难,遐想中的美妙始终没有出现。邢勇却兴奋异常:她没有像过去那样以一种蔑视的目光瞪住他,那种冷漠、轻倪、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曾经像一堵硬梆梆的墙,将他隔在另一边,令他万念俱焚,痛苦难耐……在散着|乳香的月光中,她的神态皎白而又阴柔,极具母性的润泽。一种压抑已久的冲动骤然攥住他的身体,梅晓丫迷人的表情使他内心的某种欲望波浪似地变本加厉,他的手离开了她的Ru房,悄悄地、一寸寸地朝下移动。梅晓丫穿着蕾丝镶边的内裤,侧面有一排纽扣。他笨拙地解着,剩下最后一颗扣子时,梅晓丫猛然睁开眼睛。
“不行——”
“为什么?”邢勇喘息着,急火火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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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你就要上战场了,别动我,动了晦气。”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