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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菜馆里的灯泡孤独地晃动着,它的光线被浓浓的烟气扭曲了,搅乱了,扑朔迷离,闪烁不定。
潘瘸子溜了半宿牌,终于摸到一手爆牌,底牌是大王,面牌是老A。他故作镇定,用眼角瞟其他人的牌。这半宿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光底子钱就输了不老少。没牌输底子,不足为怪。奇怪的是有牌时,其他人竟如闻到气味的羚羊,争先恐后跑掉了。
这一把牌有了变化——
黑三面牌也是A,他双手插到胸前,做出一副战斗的架式。
耗子翻过牌,是J。他思忖片刻,探头看邢勇。
邢勇最后抓牌,他用一根手指压住牌,贴着桌面朝后拖。“只要是花牌,我就跟你斗一宝!”他对潘瘸子说。胡麻子伸手过来,想挑开他的牌,被他拦住了。他潇洒而迅速地将牌举起又摔下——
几个脑袋凑到一起,同时喊出来:“A”。
耗子见状,卷起牌,溜掉了。
场子里阗无声息。三根A对峙,不分轩轾,比肩齐鸣。这是少见的火爆牌。
“天呐,有得搞。”
“妈的,火星撞地球!”
旁人的议论灌进三个当事人耳朵里,他们表面轻松,却各怀鬼胎:潘瘸子急于复仇翻本,生怕对手放几枪就熄火。黑三的底牌不大,可心里清楚,只有这样的牌,才能将潘瘸子推到浪尖上。邢勇表面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耳朵眼里却响起激越的鼓声。他压抑着亢奋,嘀咕道:“丫啊,机会来了。”
邢勇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梅晓丫将他的心塞满了。或许是巷道的偶遇,或许是穿廊上柔软的腰眼,抑或是她凝视他时眉宇间流淌的哀矜和叹息——爱情的到来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昨天他去买摩托坐垫时,看到了一副漂亮的女式皮手套,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激动,好象这副手套已经戴在了梅晓丫的手上。他在孤独与婚姻之间的取舍有自己的想法:假如一个人生活,像从前一样,透透亮亮的,没什么不好;但梅晓丫来了,她带来了另一种生活,那是不可知的,当然包括痛苦。可问题是,梅晓丫的气味已经变成了他的泥土,离开她,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从前已经被泥土稀释,成了生命的结晶体。他觉得自己爱情的苏醒太晚了,若是再早点,他一定已经结婚了,可关键是在梅晓丫之前,婚姻对他没有任何诱惑力,而现在,他非常想跟她一起去逛街,喝一次咖啡,看一次电影,在一个城市中心买一套住宅,将他的一辈子装进去。想到这,他的耳畔又响起那温柔的声音:过了明天,我就给你……那是梅晓丫的声音,是将他心里塞得满满的心爱的女人的声音,而这个心爱的女人,正被眼前这个恶棍污辱着……
梅晓丫迷迷糊糊做梦,梦见村里人聚集在村口,张灯列宴,筛锣擂鼓。梅晓丫凑上前探问,却被大伙逮个正着。他们嬉皮笑脸地说,梅晓丫今天你出嫁啊,不在家梳妆打扮,怎么跑出来瞧自己的热闹?梅晓丫被众人推搡着,进了闺房。梅晓丫心里很悲哀,她听见母亲在堂屋里哭,心里更悲哀:是你让我嫁人的,为什么还要哭?应该笑才对啊!梅晓丫撑开泥窗,逃了出去。山谷泥泞而又崎岖,到处都是低矮的藤蔓植物和腐败的烂叶、荆棘、枯枝,以及被山泉冲刷成的湿润狭窄的溪沟。梅晓丫不时在一些溪壑和草窝中摔倒,浑身沾满了乌黑的泥浆和香苞树成熟的花籽。后面飘飘忽忽的灯光越来越近,里面夹杂着狗吠和母亲声嘶力竭的哀号。梅晓丫的脸、手和脚被割得血肉模糊,绝望像冰冷岩石的阴气扑面而来,钻入她的皮肤。当她终于从一大片刺梨树黑色柔韧的枝条缠绕中挣脱出来时,潘瘸子出现了,他一脸骄横地坐在树下,吧唧着嘴,眼睛里射出两道暗绿色的光……
梅晓丫一声尖叫坐起来。她捂住胸口,感到浑身的冷汗正像泡沫一样在汗毛孔里噼噼啪啪爆裂着。月光从窗口筛进来,蛰伏在它影子中的家什微微拂动,墙的四面都闪光,整个景象仿佛是从梦中分娩出来的。梅晓丫倒了一大杯的凉开水,喝干后,抹抹嘴角,呼吸这才均匀下来。院子里的植物簌簌作响。梅晓丫拉上窗帘,兑盆温水又冲起身子来。刚才因为惊吓,她的内衣都被汗水渍透了。她不愿意邢勇嗅到她浑身的汗味儿。尽管这种味道对男人而言,比任何香料都更有诱惑力。水流滑过她的肩胛,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的水帘中波动起来,她抚摩着滚烫的皮肤,感觉自己正进入一种半溶解状态……
邢勇的床依旧裸露着,水印的鸳鸯浸在|乳白色月光里,显得隐晦幽渺,弥漫着古典韵味。梅晓丫在焦虑的等待中,豁然醒悟,那个藏匿在她心窝里的另一个人就是邢勇。不管他如何令她一次次失望,关键时刻他总是蹿出来作祟。从第一次见到邢勇的那天起,梅晓丫就发觉蜇伏于体内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这东西与某种味道有关,与某种记忆有关,却远远超过了味觉。女人生来就懒惰,若是没有外力,她就会沿着一条路径固执地走下去,不管这条路径有多艰难,在外人看来多么不可理喻。
梅晓丫又将身体扔到床上,她摊着双臂,似乎要将满屋子的香料味都吸进腹腔中。时间朝着墙角黑暗处延伸,她心里不安起来。她不时侧过头,聆听院内的声音。她羞涩地对自己说:“你快回来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要你。”停了片刻,她又解释道:
“我就想摸摸你脸上的硬皮,它怎么那样亮呢?”
三十一、男友的意外死亡
潘瘸子吐掉嘴里的烟屁股,对邢勇说:“夏老板,咱们别这样一张张飘了,累死人,你有多少板全都剁进去,我绝不会短你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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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三擤了一把鼻涕将包里的钱“啪”地扔到桌上:“全部……”
邢勇听到潘瘸子这么说,几乎要喊出来:丫啊,我们赢了!他扔完钱,就要切牌。
“慢——”潘瘸子用拐杖压住邢勇的手:“这牌我来切。”
场子里的气氛刹时凝固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冻住了,如泥塑木雕一般。
“没道理,是我平的牌。”邢勇盯着潘瘸子说。
“什么意思?潘总,您这是怀疑牌呢?还是怀疑我的人?怀疑人,我没办法,如果怀疑牌,我马上叫人再买一副……” 耗子说。
潘瘸子龀牙咧嘴狂笑起来:“耗子啊,你他妈到现在还撒尿和面团啊!”他说着话弹开机盖,射出一组号码。“小马,买两副扑克牌……”
邢勇斜靠在椅背上:“我没懂潘老板的意思——是继续加注砸这盘牌,还是重新洗牌切牌呢?”
潘瘸子冷冷回答:“一会你就知道了。”
邢勇盯着潘瘸子,语气咄咄逼人:“为什么要一会,我没有耐心等。”
潘瘸子的声音被胸腔里的恼怒气化了,从嘴角斜缝里挤出来,歪歪扭扭钻进邢勇的耳朵里。“过去也许你没耐心,可跟我在一起,也就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小子,把眼球摘下来放到窗台上,瞅瞅这是什么地面!这里的每一块砖头都有我潘大喜的指纹,只要我一跺脚,就能把你挂到树梢上……”
邢勇眼神里的火苗忽地蹿出来,把整个眼眶都烧红了。“潘瘸子,我虽然只是个小臭虫,挤不出二两血,可毕竟也是吃肉喝血的,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大仙,这把牌已经钉到我脑门上了,想改,除非你把我脑瓜子摘下去……”
邢勇话音落地,赌场悄无声息,变得像坟地一样阴森。
两双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在钱堆上相撞,溅出蓝幽幽的碎片。
潘瘸子粗糙的脸部肌肉剧烈痉挛,他的手抖得拐杖直响。
邢勇瞭了一眼窗外,黑色的空气倏地烧起来。
在怒目相向、剑拔弩张的当口,马晓娇从洞口里探出头来。和梅晓丫一样,她没有力气用双臂撑出洞口,便冲桌上的人喊:“谁来拉我一把。”
邢勇对拉她的胡麻子吼:“把她踹下去,闲人一个不许进来…… ”
马晓娇还是认出邢勇,喊起来:“老板让来的,勇哥,为什么踹我……”
潘瘸子一听,“腾地”站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把火铳。他把枪口对准黑三和耗子:“还他妈的云南古董商?肥牛?套我,你妈的不害怕这绳子太细,吊不住我,跌下来砸死你们——去,靠墙根站着,慢一点老子把你们卵子敲碎!”
耗子和黑三乖乖地朝后退去,嘴里嘟囔着:“潘总,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解释……”
邢勇斜靠在椅背上,侧着脸,余光瞥着黑糊糊的枪口,一动不动,雕像一般镇定。灯泡由上而下倾泻着,他的半面脸变得惨白,边缘泛着黑光。
“是那姓邢的弟弟吧?是那丫崽子的情人吧?是他俩谁让你来的?一定是那个死丫崽子。她还挺有记性呢,愣要把老子往大狱里送,可也不该找你这个熊包来啊!她应该把你哥那个小臭虫傍上,他总比你多几滴血……”
潘瘸子手掌撑不住半边身子,在他想弯腰拾拐杖的瞬间,邢勇猛地将桌布掀起来,朝潘瘸子卷过去。一桌子的钞票飞起来,满屋子光线被花花绿绿的纸撞得粉碎。
邢勇乘势跃上桌子,刹那间,桌布背后“嘭”的一声响,一道火柱子钻进他的脖子里……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马晓娇从洞口的木梯跌下去……
三十二、逃出桃型木门(1)
孙元正坐在车里擦眼镜,玻璃里露出刘清明半截脸。
“滚——”
“我是来报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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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你娘的球,滚——”
刘清明退了几步,可还没有走的意思。
孙元敞开车门,跳下去:“你个狗日的又想来骗钱?说,报什么案?”
“嫖娼。”
“真的?你狗日的再骗人,我把你卵子敲碎!”疾走几步,孙元停下来:“妈的,他有没有钱,别他妈跟你一样,逮进来还得老子供饭吃。”
“怎么没钱呢,没钱我点他的炮干吗!”
“你怎么知道他有钱?”
“哎呀,职介所的周老板,能没钱吗!”
“现在在吗?”
“在啊,我刚给他领进去。”
孙元笑起来:“你小子比我还坏!”
梅晓丫一见到躺在停尸房里的邢勇,两腿便如筛子上的谷糠,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栽倒在冰凉的水泥台下……
梅晓丫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吊瓶,嗞嗞泛着水泡,一滴滴落下来。她拨掉针管,用指肚压住针眼,悄悄地退出病房。梅晓丫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病房,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走廊里阳光明媚,眼帘里晃动着蓝晶晶的小颗粒。她顺着安全通道走到楼下,再也走不动了。她将身体靠在墙上,腿依旧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吸着被阳光晒烫的空气……这时,一张面孔浮过来,呆呆地望着她。她被蜇了似的,朝外跑去。太平间匍匐在一片竹林的阴影里,很幽静,也很阴森。窗户开了半扇,门也是虚掩的,门框已经变形,漆皮剥落处裸露出黑褐色的木头。
梅晓丫推开门,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邢勇仍旧躺在水泥台上,平静得像是熟睡。梅晓丫脑袋嗡嗡叫起来,那声响缘自深不可见的岁月,又朝深不可见的时光延伸过去。邢勇盖着白床单,一双纳线白底黑帮的布鞋露在外面。他的衣服是新的,裤子也是新的,腰间系着白绫子。梅晓丫从没见过邢勇穿这样的行头,没有一粒纽扣。胡须也剃过了,剃得不很干净,耳根嘴角和下颌的胡茬儿像开镰后庄稼的残根坚硬地竖着。脸也洗过了,还敷了白粉,但并不能掩饰失血的惨白。梅晓丫用指肚摸着他的脸,摸着那块亮晶晶的硬皮。她一直没有问他这块硬皮是怎么弄的,是块胎记还是刀疤?而此刻,它暗得像片灰,仿佛一抹就能去掉。
梅晓丫用手掌摩挲着邢勇的脸,这时她发现邢勇睁开眼睛,鼻翼旁那块硬皮也渐渐凸起来,那种她熟悉的、能把人熔化的眼神溶解了,变成水,在漂浮月光的午夜,在没有一丝嘈杂的沉寂里,慢慢浮起来,将她裹挟在急邃的喘息里……梅晓丫爬到停尸台上,叉开腿,骑在邢勇身上。她双手捧着邢勇的脸,把嘴凑上去……一种前所未有、透彻骨髓的悲哀海潮般朝她涌来,一层层,一片片,在汇合,聚集,攒动,异常地沉重和汹涌,将她陷入谷底,又抛起来,摔得粉碎。那是比齑粉还要细微的颗粒,像雾水一样划开一条弧线,撑起巨大的穹窿,旋即全部坠落在邢勇的脸上。
梅晓丫的脸湿漉漉的,她的眼窝子兜不住泪水,把邢勇的脸也淋得湿漉漉的,白粉恣意横流,看上去很糟糕。梅晓丫的肩胛在抽搐,膀子,臀部,大腿,她的全身都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