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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片荒草滩,尽管日出日落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美丽,但是看风景的人心境早已改变得物是人非。有人说夫妻之间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么我怀疑爸爸遇到母亲的时候,此门尚未上锁。那个时候大大小小的门就是有锁也是摆设,破门而入几乎就是一种时尚。妈妈说,她是在爸爸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越战战场回来后才爱上爸爸的,尽管此前他们已经认识了五六年。
妈妈是在和舅舅以及当时和妈妈还是同学的舅妈一起下乡当知青时,认识当时在农村已经是民兵连长的父亲。后来,爸爸和舅舅也是一起从当地参的军,并且很快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的那一场中国与越南的战争,那是中国近几十年来最后一次对外反击战。战争结束了,爸爸回来了,而舅舅则永远留在了哀牢山里。那是一个很嘈杂的下午,我的爸爸和妈妈像那时代经典的男女朋友一样,呆在我爸爸的单身宿舍里谈论头天晚上的电影。那个时候爸爸还很愿意谈及一些对电影上那些不真实军人形象的意见。说着说着妈妈就伤感起来,想起了舅舅。爸爸第一次详细地给妈妈讲了舅舅牺牲的那一次战斗。那个下午阳光一定很好,妈妈打开了爸爸新买的砖头录音机,放上了邓丽君的歌。如水的旋律和情绪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游荡,中人欲醉。妈妈坐在爸爸身边,听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三年前的那一次惨烈的经历。
在那次极为惨烈的战斗中,为争夺一个便于攻击主峰的前进高地,爸爸所在的尖刀排奉命在二十分钟内拿下那个小山包。爸爸说那是个很好的晴天,万里无云。两次失败后,排长派出了他们。跳出临时掩体之前,他的班长用学来的河南腔说了一句,是个好天儿,之后就再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六个人狸猫一样冲了出去,速度很快。他们借助被炸断的相思树的木桩子和小土包为掩护,迅速接近了那个小山包。此时,他们已经损失了一个战友。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边,爆豆子一样密集的枪声在他们的头顶做狂野的舞蹈。班长把五个人分成两组,爸爸和班长一组,他们迂回着往上冲。在另外一组三个人全部牺牲的同时,爸爸这一组冲上了小山包。两个人面对七八个跳出掩体的越军的围攻,激烈撕打中爸爸突然被班长一脚从从山包上踹了下来。爸爸被摔得很重。他醒了之后,知道班长引爆了捆在身上的手榴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完成了那次任务。爸爸伤愈之后脱下了军装,但班长的影像就此印在了他的心中。妈妈用手抚摸着爸爸低垂着的头,看着这个战场归来的男人心中无限柔情。妈妈说,那个牺牲的班长就是我没见过面的大舅。妈妈说,是大舅的在天之灵把他们最终撮合在一起,她说她感谢大舅。她说爸爸的停步不前是她没有想到的,大舅也应该想不到。妈妈说,这就是他们浪漫故事的开始。就是那个时候她决定嫁给爸爸,她觉得爸爸是可靠的。
而当妈妈意识到男人不能仅仅是可靠的时候,爸爸开始了他的沉默。他军事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有所改变。他定期去陵园看包括我大舅在内的五个战友。他的专业技术在厂内是属于师爷级的,但当他的徒弟和徒孙们拿到了专业技师高级技师文本当科长,当车间主任,当厂长的时候,他依然是什么也没有,结果被提前退休。他对妈妈所有的问候超不出固定的那几句话,同时他和妈妈的交流很大一部分被天上的大舅占据了。他很安于这样的生活,包括妈妈对他的不能容忍。他唯一对我说了一句隐约能窥探他内心的话就是:“生活是一场战争;婚姻也是一场战争;这两者我都是失败者。”我当时很惊异爸爸有如此深刻的体悟。
我从小学到大学乃至到现在的无所事事,这条风雨兼程的路上留下的尽是妈妈的手臂和目光。我对爸爸感情淡漠,但时时刻刻的系念。那时我终于知道,这种系念并不仅仅来自于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温度的血。更主要的是,爸爸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妈妈和我的每一步足迹;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觉得我们自己就会渡过。事实上我觉得有智慧的人往往会犯一些低级错误就在于,爸爸永远不明白妈妈曾经多么渴望爸爸能够在她推门而去时说一句:“别走。”当然,这并不代表妈妈在那个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定不会离开,但爸爸并没有为此作过努力却让妈妈一直耿耿于怀。爸爸向来不对他认定不能成功的事情做任何他以为多余的努力,包括他受命于天上大舅的婚姻。
事实上我和妈妈经常谈到爸爸,特别是魏然开始像个小伙子一样每天清晨五点跑步到楼下以吹口琴为讯号,约妈妈去晨练后我们就更经常谈到爸爸。妈妈通常会坐在阳台的沙滩椅上,一边看她的有关法律的专业书一边叫我把茶杯给她端过去。而当我施施然把淡蓝色的茶杯送过去时她会突然问我:“你说,你爸爸现在干什么?”我就会坐在客厅到阳台的那拆了门的门槛上和妈妈聊起在y城的生活。妈妈一直试图通过我劝爸爸先找一个老伴儿,而最后我对妈妈说,有很多时候,一扇门既然已经拆掉,在空间上就没有任何物理意义,虽然留下了门槛,虽然不留神会被绊倒,但毕竟只剩下了一截门槛。几天以后,魏然开始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出现在被称作“单身宿舍”的我和妈妈的家里。而现在妈妈在告诉我,很快她将搬出单身宿舍,我将独占这海底世界。而这条孤单的鱼现在似乎能预见到在妈妈搬走以后的冷清。那么将要关上的究竟是那扇门呢?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能让我也感到震惊的事情,那就是武义兵的死。我是被妈妈的敲门声弄醒的。我恋恋不舍离开冬冬激|情未褪的身体,尽量振作精神打开门。我说我知道晚了,五块钱不见了,马上就去所里报道……妈妈打断我的话,说武义兵死了。我说谁是武义兵?我突然看见了站在客厅里一身黑色套装的小雅。我感觉又被撞了一下,我越过妈妈的肩头我问小雅,怎么回事?小雅说,她今天早上接到电话,说是今天凌晨,武义兵跳楼自杀。公安局的人已经去了,是公安局的人给她打的电话,他们说武义兵上衣口袋里黑色电话簿上只有她一个人的电话,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就来找我们。
我陪着小雅赶往出事现场,上车开始小雅的眼泪就无声的留下来。小雅说,她昨天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在离婚这个问题上武义兵从来没有像昨天那么平静过。几个月前就是小雅父亲亲自和他说这个问题,武义兵还一怒之下打了小雅父亲一拳,导致老人中风昏迷,醒来后至今坐轮椅不能说话。而且武义兵常常在盛怒之下会以鱼死网破来威胁小雅。小雅说,这是武义兵用这种方式在报复她。
我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心底一阵又一阵地抽搐,有风吹进来眼睛很涩,我想起我昨晚的那句话,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这就与那晚我和林凯看见的那离奇的车祸一般,后来报纸上登出来,那被撞死的三轮车司机是个下岗工人,他想撞的就是他们单位的头儿,但是目标撞错了。据说此事又牵扯出一些学者以及政府官员的重视,弄出了一些经济案件。林凯感叹了半天,说要写篇散文去发表,虽然林凯时不时的弄几篇小块文章赚点酒钱,但这篇文章终于没有写成。一路走来,我们不断地在遇见和丢弃,更别说擦肩而过的风景了。在我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武义兵用他莫名其妙的死把我的这个回忆勾起来,我突然觉得生命其实是太单薄了,一扇门的开关足以抵挡一生的喜怒哀乐。武义兵在我身后关上了他的门,也彻底关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道门,结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跟随晨间的风破窗而出了。这种绝望的心理抓住了我,我无法安慰身边这位流泪的女子。不论曾经爱过还是恨过,这个瞬间消失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是再也不可能和他有所对视,而所有善良的人面对这种不辞而别总是会真的伤感。我无法安慰这样一个流泪的女子,我心里那把梅花飞刀是到了该拔出来的时候了。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我不想被这疯狂而至的浪头击中。
车不能过去了,前边人和警察很多,但人流似乎正在逐步散去。我跟着小雅快步走过去,穿过唧唧喳喳的人流,逆流而上之后看见那栋楼前的水泥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个粉笔画出的人形。小雅身子晃了一下,有点站不住。我扶着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问了问旁边瞪着眼看我们的一个胖胖小警察。小警察带着我们上楼,在武义兵的家里那个表情如木刻一般叫余江的刑警队长接待了我们。
余江首先问清楚我们和死者的关系,查证以后招呼我们别坐,因为这屋子已经是案发现场,然后他走到客厅的那扇窗旁,拉开椅子。正好是我昨天坐的那个位置,昨天还挂得好好的窗帘一多半被扯了下来,耷拉在窗台和椅子上。其他的摆设和昨天一模一样,除了跳楼的武义兵。余江说目前来看他是这扇窗里跌出去的,因为屋内没有搏斗的任何痕迹,所以初步断定是自杀的可能性居大。但鉴于窗帘被巨大的力量不规则地扯了下来,而且扯的形状来看很明显是武义兵跌下去时随手抓到了窗帘,因为巨大的惯性力量扯断了窗帘,从这一点能判断出武义兵跌下去之前比较慌乱,而且他的一只拖鞋掉在了窗外的挡板上,由此还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余江的职业特性在他的整个讲述过程中表露无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很精炼的描述了我们应该知道的情况。最后他说,这间屋子从昨天到今天,除了武义兵以外还有一个人进过这间屋子,因为在茶杯上和其他地方留有指纹。我几乎是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我的?我昨天来过。我的这种过于直接的率直把这位类似木头的刑警队长的脸上惊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莫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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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无一物的身躯
经过现场比对,证实这屋里除了武义兵另外另外一个人的指纹就是我的。我问余江,这样是不是说明我有嫌疑了?余江木刻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从一般推理上说是有的,但他堕楼的地方和周边并没有你的指纹和其他痕迹,你的嫌疑又相对减轻了,但我们会继续调查。”我回过头,看了看默默流泪的小雅,他也正在接受询问。我继续回答了余江的一些问题,此时里屋的自鸣钟又响了,响得寒蝉凄切。我叹了一口气,我想也许真的是这样,每当钟声响起在这空荡荡的大地上,一些生命便已经默默地去了,不留一些痕迹。
窗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余江在大声的问现场处理完了没有。我趁个空问他是不是可以把小雅带走了,余江点点头。我一转身他又拉住我,叫我随时听候召唤,这几天不能离开这个城市。我答应了,陪着小雅下来。小雅默默的往下走,走出楼梯口她问我:“我们去不去看看他,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一个哥哥在北方很远的城市。”我笑了笑:“随你吧,你想去我就陪你去。”小雅勉强的对我笑了笑。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告诉他去殡仪馆。车开动了,小雅却告诉司机不去殡仪馆了,我望着她她叹了一口气,“算了,等案件处理完了我替他买个墓地吧。”她和我直接去了惠的书吧。
上午的书吧是没有顾客的,惠和他的准老公山子正在柜台里你侬我侬。我推开门,惠大惊小怪的咋咋呼呼,问我们两个怎么一块儿光临。似乎永远瞌睡的山子眯缝着小眼睛站起来递给我一支烟,我还没接住就被惠伸过来的手将烟打落在地。惠揪着山子的耳朵,说在两个美女面前怎么可以如此不讲绅士风度。惠和山子嬉闹,却发现小雅神色沉重,惠于是问我怎么啦?我说了武义兵的事,惠略微感叹了一下却说,“死了就死了吧,彼此都是解脱。”小雅低着头看那杯血一样红的红酒,室内空气沉闷。我想起冬冬昨晚上说今天上午要去一家公司应聘的。我看到惠挂在酒架上方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我摸出手机手机却已经因为没电死机了。我骂着手机惠却笑说现代男人的耳朵实在是软的可爱。我不及理会她,用惠的电话打回家没人接听了。
小雅让我直接去找冬冬,她说坐一会儿就自己回去。她的笑容已经失去了明艳的光芒,显得黯淡而沧桑,这样的变化让我有些惊异,情是伤人剑真是不假。我感叹着走出来,外边阳光已经出来了。我溜溜达达的回到事务所,雯问我事情处理的怎么样?我跟大家简约的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