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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
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叫不出名字,还是那女子先说:“公子,好久不见。”她调皮地笑起来,“你又想来洗澡啊?”
他终于想起来。那天,邢枫给他几枚铜板,叫他把自己洗干净。
于是他歪打误撞进了一间妓院。
“我叫明蕊,公子忘记我的名字了?”明蕊爽朗地笑了,“公子找我清谈,或是听我唱曲儿都可以,若是别的——公子就来晚了,我已经要嫁人了。”
“不——我——”青湖颓然坐在床上,他根本没注意坐在妓院的床上是多么暧昧,只是喃喃地说,“我明明看见的——”
“公子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邢枫——不,你这里有别的女人吗?丫鬟什么的?我看到一个相貌非常像我一位故人的人。”
“公子眼花了吧?”明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我说过我要嫁人了,所以鸨儿将我的丫鬟全收回去了。我连洗脸都要自己打水呢。”
第46节:青狐
她见青湖表情沉痛,试探着说:“或许是公子眼花了。要知道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到处都会出现她的影子。”
青湖也眨着眼睛,“思念?我为什么要思念她?”
明蕊笑了,“为什么要思念一个人,我也不明白。你看对了眼,你想和他在一起,天天早上看到他,晚上和他一起睡觉,见不到他就会想念他……总之,就是爱上他喽。”
青湖离开云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潜入司徒府看望辛瑶瑶。辛瑶瑶刚刚新婚,经过情爱的滋润更加美丽。她和邢枫明明有相同的眉目,却不是同一个人。即使天天看着她,抚摸她,感觉和邢枫还是不一样的。
青湖没有固定的目标,所以他打算去邢枫的家看看。她十岁以后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路途中打尖时,他常常点几斤牛肉和刚出炉的白馒头。雪白清甜的馒头味道很棒。邢枫是吃素的,她最怕荤腥味道,但是她常常会点几道荤菜给青湖。既然她讨厌荤腥,面对咕咕叫的鸡子,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杀死它们炮制出精美的佳肴?青湖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睡觉的时候,青湖做了梦。
因为梦里的邢枫是活着的,所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邢枫微笑着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瞳不是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的,而是带着微笑的弧度深情地看着他。
他迟疑着走过去,很害怕她会立刻消失不见;迟疑着伸出手时,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为什么会颤抖呢?他不想在梦里被她喝令闭嘴,所以没有发问。
青湖紧紧搂住她,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抱着她的感觉非常愉快,他简直不想松手,他说:“原来你还活着。你死了只是我的一个梦吧。”
邢枫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
“不要离开我,不要消失掉。”他在她耳边说着。
清晨醒来,她还是立刻消失不见了。
他无比惆怅地看着空空的双手。
邢枫的家距离云州城很远。青湖其实可以利用蛊狐的能力瞬间就到达,但他选择了走路。他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日子平淡而劳累,惟一的意外是遇到打劫的抢匪山贼。其实青湖完全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或者干脆离开现场,但他总是待在原地,装作很恐慌的样子,让山贼搜遍他的全身,得意洋洋地拿走用障眼法变幻出来的金块银子或其他珠宝首饰。
偶尔青湖会偷偷溜去看他们发现金子变成土块时沮丧惊慌的样子,偷偷地笑,然后离开。他的行为其实很无聊。但是想到他旅途的终点是没有任何人等待的房子就不愿快步行走。旅途中他重新看过《西游记》,那个执意要用脚走过万水千山的固执和尚,是否早就想到了成佛以后是漫长而无趣的生活?他还是很喜欢孙行者,猪悟能吧?美丽的妖怪诱惑他时,他是否也会把持不住?
青湖渐渐了解唐三藏的寂寞心情。
青湖在秋日的午后来到藤花深处的房子。墙背阳的一面爬满爬山虎,即便是秋天仍然生命力很旺盛地绽放着盎然绿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从老树上掉落下来,娇艳的淡紫色小花成群列队地开放在纤细的藤条上,飘拂着铺满柔软黄叶的地面。
大门发着吱呀衰老的哀吟缓缓打开,应该要上油了,青湖考虑着修缮的方法走进去。通过不长的甬道,走到堆满尘土和腐败叶子的院子里,他张望着,面前是四间完全相同的老式房子。凭着直觉他走进右手边的房间。
套上镜套的铜镜放在梳妆台上,窗台边放着只绣了一半的绣品,扫落灰尘,才发现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只鲜艳的鸳鸯。床边小矮桌上放着食盒,里面只剩一半黑糊糊的东西应该是女孩子喜欢吃的甜食。
总之,房间里到处流露着主人匆忙离去,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迹象。邢枫听说她已经不能活下去,想必是相当震惊的。或许她根本没考虑过立刻报仇。虽然仇恨天天在脑海里燃烧,要杀死活生生的人对女孩子来说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青湖突然意识到,如果她没有生病,或许她根本不会作出报仇的决定。只会每日活在不能报仇,无能为力的苦痛中悠闲平静过过日子。
第47节:青狐
是疾病改变了她。
他无意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顺手拉开雕刻着梅花图案的小小抽屉,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首饰。邢枫一向喜欢式样简单优雅的首饰,她很会利用简单的东西将自己打扮得清雅无比。想到这些东西曾停留在邢枫的头发上,纤细的脖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抚摸来又抚摸去。
另一个抽屉装着象牙小梳子,篦子等梳妆工具。梳子上缠绕着几绺断发。他将头发很仔细地解下来,一根根排好,细心放到干净手帕里。这么做完,他又很费解。做这个干什么?邢枫已经死了,这几根头发根本不是邢枫。头发不能对他微笑,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做菜给他吃。但他仍然将手帕折好放进衣襟。
巨手猛然揪住,心脏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他疼痛地弯下身子,一手撑着胸口,一手紧握成拳放在桌子上。
灰尘被他推开,暗红色的桌面上划出干净的竖线。
突如其来的寂寞笼罩着他,坐在邢枫的家里,他突然意识到,邢枫是真的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触摸她,即使想听到她怒吼他的声音,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紧紧闭上眼睛。
10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再次回到云州城。这些年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春天到达云州城,看望辛瑶瑶;秋天回到邢枫生活十年的家里,度过一个冬天后再次启程到云州。漫长的时间就在奔波中度过。
当空中飘洒着灰尘一样讨厌的寒冷雪花时,他就窝在那个有藤花的家里,喝茶,写字。他已经学会写字,可以写一手飘逸飞扬的好字。附近有私塾问他愿不愿意当先生教小孩子,他很有礼貌地拒绝了。当然,他尽量避免和外界接触,因为他的脸仿佛隔绝于时光之外,仍然光洁毫无皱纹。
时光缓慢而细心地改变着辛瑶瑶的脸。那张和邢枫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孔,近来已经变得和邢枫不太一样。额头和眼角增加了皱纹,微笑的时候嘴角的纹路让她的笑容不复年轻时的甜美。同样的,白霜也染上司徒持的两鬓,当他和辛瑶瑶并肩而行时,两个人仍然那么般配。辛瑶瑶生了很多美丽的小孩子,每一个都有着漆黑的头发和桃花般鲜嫩的脸蛋,可惜没有一个人保留了辛瑶瑶的容貌特点,反而都比较像司徒持。青湖看到那群儿女,不禁有辛瑶瑶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她做的全部是白忙的感觉。
偶尔和他们擦肩而过,辛瑶瑶早就认不出少女时伤害过她情郎的男子,连看也不看俊美的年轻人一眼。
司徒持一次狐疑地望着青湖离去的背影,喃喃说:“不像,不太像。年纪不对。”
辛瑶瑶仍和年轻时一样爱吃醋,马上回头看看,青湖已经消失在人海中,她回头讽刺丈夫:“是你在外面生的野孩子?你感慨良多啊。”
司徒持连忙噤声。
每当看到周围景物变幻时,青湖才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景色变换时,便知流光逝。”他感慨地吟诵着,在作诗上,他没有天赋,念出来的诗句常常不太通顺,连平仄也不对。
矗立在时光之外,不受时光侵蚀的人只有青湖和邢枫而已。青湖感到强烈的亲切感,邢枫不会老,她一直保持着年轻娇艳的容貌。
青湖常常去扫墓。
他怕邢枫会寂寞。邢枫死后,他才恍然意识到她是多么害怕寂寞的人。邢枫的坟墓上长满青草,坟墓前的木牌也换成了石碑,上面的字是青湖一点一点凿出来的。仍旧是“青湖之墓”四个字,虽然他早就会写邢枫的名字。
埋葬她时他还不知道。其实埋在土里的就是他自己。
邢枫刚死时,他常常看到和邢枫酷似的女子。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也能从容貌细节上找到和邢枫相似的那一点点痕迹。终于有一天,他回到墓地,他用铲子小心地挖掘着邢枫的坟墓。是不相信邢枫真的躺在地底下,还是渴望再见邢枫一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突然,铲子触到坚硬的物体,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好像寒流经过脊背一样。他小心地挖开四周的土,棺材的一侧露出地面。
第48节:青狐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恨不得立刻跃出胸腔,他手上不停,两眼发直,汗水如雨浆浸透衣服,只有豆大的汗水流到眼睛里他才用手背随便擦掉。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疯子在掘墓。
他将亲手钉下的钉子一根根亲手拔掉。
推开棺材盖,恶臭立刻袭来。即使早有准备,青湖仍然感到窒息的痛苦,和可怕的尸臭相比,他更渴望见到她。
青湖首先看到的是邢枫的一只脚。脚上的裙子已经烂掉了,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腿骨,雪白得好像早春的梨花。
他鼓足勇气向上望去,然后整个人变成了石像。
干枯的黑色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依稀看得出是当初精心梳理的流云髻。躺在棺木里的女人一半的脸全部腐烂掉,烂破的嘴唇部位变成黑糊糊的窟窿。原本紧闭的眼帘也腐烂得只剩下漆黑的圆洞,猛一看,好像瞪圆的大眼睛。而她右边的脸却出乎意料地保持着原本的样貌。
虽然右边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即将腐烂的青灰色,但是漆黑纤细的眉毛,柔软修长的睫毛和紧紧咬合的嘴唇仍保持着邢枫生前的美丽。
刚刚袭击过他的恶臭已经不存在了,青湖小心翼翼地抱着邢枫。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拥抱活生生的邢枫,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后悔蚕食着他的心灵,他第一次尝到悔恨的滋味,永远不能挽回的痛苦。如果时光能够倒转,他一定要好好地拥抱邢枫,一定要告诉她,他有多么思念她。
冰冷的液体流过他的面颊,掉落到邢枫的完好的半边脸上,水渍渐渐摊开,她耳边的鬓发全部被类似清水的液体染湿。
他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邢枫——”
他小声呢喃着心中人的名字,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他知道,即使放声大吼,也不会有人回应他。那个名字渐渐变成他心中最动人的旋律,是一首只属于他自己的歌。他也不愿和别人分享。
“公子,公子——穿青色衣服的公子——请等等好吗?”
他转过头,是个梳双髻的娇俏丫鬟,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好容易追上他的步子,忙说:“公子,打扰你真不好意思,我家老夫人想见公子一面,不知公子能否赏脸,到府中小坐?”
他不想和人结交,微笑着婉拒。
小丫鬟很着急地说:“我家老夫人是真的很老、很老啊,她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老。老夫人福寿无双,已经是六代同堂了她还健在,你就去看看吧。”
小丫头说得好像看她家老夫人比看杂耍更有趣一样。青湖见她焦急得脸上冒汗,改变主意,说:“那好吧。”
老夫人躺在贵妃榻上,层层帘幕将万丈红尘挡在外面。
老夫人已经非常老了,脸上松弛的皮肤纠结着,根本看不清她的面目。青湖有种对面坐的不是人的错觉。
久久无语。青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刚要起身离开,老夫人突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真像——”
什么真像?
原来老夫人一直眯着眼睛端详着他,只是她的眼睛藏在皱纹里几乎看不出来。
老夫人叹息道:“你真像我的丈夫——”
什么?别做梦了好不好!青湖受不了地起身,哪里会有像他一样俊美的人?
老夫人突然站起身,颤巍巍地拉住他的胳膊。青湖不敢甩开她的手臂,怕一个不小心把她的手臂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