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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映出一副清冷淡漠的俊颜。
禁卫认出那人,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失礼,忙又伸手去扯岑文甫,惊慌道:“岑大人,岑大人——”
岑文甫勾着唇角抬起头,正要嗔怪,蓦然看到那人,不由目光一滞,笑容也僵在脸上。禁卫见尚书大人目光严肃,凝眸蹙眉,已完全没了方才的醉态,不由愣了愣。
岑文甫坐直身子,整理衣袂,一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禁卫一惊,忙附在岑文甫耳边,小声提醒道:“岑大人,属下听说这个人功夫了得——”
岑文甫转眸看他,目光一寒,那禁卫一句话噎在口中,怔了怔,只好拱手退下。
来人步履从容地踱入亭中,不待岑文甫招呼,便一手撩开衣袍,自顾自在对面坐了。
岑文甫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他抬眸看一眼来人,沉声道:“你没走?”
那人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不答反问道:“大人希望我走?”
“……”岑文甫神色一顿,“自然是……不希望……”
“所以桑某特地来给大人讲一个故事!”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清冷的笑意,若有若无,似一层薄雾,仿佛只消微风一吹,便要消散的了无痕迹。
岑文甫抬眸看着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深邃如潭,闪动着精光。他默默斟满一碗酒推到那人面前,淡淡笑道:“桑兄要讲的故事,定然是十分精彩,岑某洗耳恭听!”
桑墨阳顿了顿,方缓缓开口,说道:“有一北方小国的皇子,因为看不惯王位之争,遂去国涉远,隐于山野。本欲凭着一身医术,救死扶伤,兼济天下苍生,不料却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惜这个姑娘却只把她当做朋友。”
岑文甫眉心微蹙。
“尽管如此,他依然心甘情愿的守护她。后来,这位姑娘身中奇毒。他自负神医妙手,面对此毒,却束手无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死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返回故国求救,可那下毒之人却以解药做饵,逼着他做一些他并不屑于做的事情。”
岑文甫的眉心蹙得更紧。
“他很痛苦,可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于是,那下毒之人每月送来一粒解药,他便一边骗这姑娘吃下解药,一边加紧研制解药的配方——”
桑墨阳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像是真的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岑文甫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眸子,默默饮酒。
桑墨阳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岑文甫抬眸看他,淡淡道:“想不到你竟是羌族的王子,瞒得我们好苦!”
桑墨阳又闷闷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没有说话。
岑文甫微凝起一双凤眸,“为什么不跟她一起逃走?”
桑墨阳摇头,目光迷离,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几分苦涩,“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里去?”说着,将探究的目光转向岑文甫,接着道:“再说了,她爱的终究不是我!”
岑文甫眸光微微收了收,没有接话。
亭外有月,杯中有酒,两个人各怀心事,皆默然无语。
桑墨阳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岑文甫的回应,于是眸光一转,突然起身,对着那轮弯月长笑几声,转身拂袖而去。
岑文甫默默看着他走远,目光转回,见石桌之上,赫然放着一只精巧的瓷瓶,不由轻叹一声,默默闭上双眼。
片刻之后,禁卫军来报,说是已经擒获了嫌犯桑墨阳。
岑文甫摆手让他们离去,然后撑着桌面站起身,抬眸望了眼那轮弯月,顿时只觉得全身疲惫,倦乏至极。
城外三十里,一座小酒铺孤零零耸立在驿道之侧,酒铺门口一面锦旗随风而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醉春风’三个大字。
未央临着卷窗而坐,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夜色消尽,东方既白,官道上仍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酒馆的掌柜趴在柜台之上,沉沉的打着盹儿。小二抱着酒坛,一边张口打着哈欠,一边帮未央添酒,完了打量未央一眼,默默摇头叹气:要不是这位姑娘给的钱多,他才不在这儿陪着熬了这一晚上,这会儿子都困的要死。这姑娘也是的,等了这么久,该来的早就来了,现在还没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小二心里一动,莫不是来了,探头往驿道上一瞧,果见黄土尽头,有人影晃动。
未央低头凝视着酒碗,听着有人跨入门内,听着有人走过来,听着有人拉开凳子坐下,不由唇角一勾,眼里浮起轻柔的笑意来。“你怎么才来,酒都冷了!”未央一声埋怨,嗔笑抬头,下一刻,笑容却愣愣地僵在了脸上。
“怎么是你?”
“是我!”淡淡的声音,如寻常一般,似将一切惊涛骇浪都吞入了平淡的漩涡中。
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却如此平静的坐在对面!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流过全身,直达心底,未央感觉全身冷得打颤,她的脸颊一瞬间变得苍白如雪,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他怎么了?”
岑文甫静静地凝视未央的双眸,目光中包涵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怜惜,又隐隐有些绝望。
“他死了!”岑文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却带着几分嘶哑和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清酒断肠
“你说什么?”未央抬眸,愣愣的,像是没有听懂。
岑文甫的目光穿过炭炉上袅袅婷婷的轻烟,落在未央的身上,“他到刑部自首,承认了通敌叛国的罪行。一个时辰前,他在牢里自杀了——”
岑文甫的语调缓慢淡漠,与平日并无二致,可是听在未央耳中,却尤其的残酷无比。她伸出手臂,颤颤微微地去取那温在热水里的酒樽,几滴水溅在细炭上,发出‘磁磁’的响声。她的手背从滚烫的热水中划过,她却浑然未知。
未央此刻浑浑噩噩,似身处梦境般,觉得周围一切都虚无缥缈,不真实起来,唯一清晰的却只有岑文甫那沉郁的嗓音,隔着虚空,幽幽传来。
这一字一句,都像尖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她的心,直到鲜血淋淋,血肉模糊。
未央痛的弓起了身子,胃里也翻江倒海一阵难受,只好按着胸口,才不至于吐将出来。她单手撑着桌面,侧耳细细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待她听到‘自杀’二字,便觉岑文甫的声音倏忽飘远,渐渐竟听不到了。
她瞪圆了眼,仰起头,努力地去听,却只能看到岑文甫的嘴唇在动,完全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
油灯‘嘭’地爆出一个灯花,溅出来油迹似眼泪般顺着灯筒流了下来。
未央愣愣地坐着,岑文甫蹙眉望着她,也默不作声地陪她坐着。就这样僵持了好大一会儿,未央眼中的泪滴才终于滚滚落了下来。
岑文甫看她一副如癫似狂的模样,只觉心口一阵阵扯痛,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仍旧只是静静地在一旁陪着。
未央眼中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总也流不完似的,一颗挨着一颗,在脸颊上留下两行润湿的痕迹。
小酒馆里一时只剩下隐忍的抽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悄然散尽,天已大亮。
温酒的巧炉里,细炭已经燃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头,在灰烬里随风忽明忽暗。未央与岑文甫隔着酒桌静静坐着,相对无言。
未央渐渐停住了抽泣,她抬眸转向窗外,愣愣地盯着路旁那棵枯干的老藤树,盯了老大一会儿,毫无预兆地,突然捂着肚子‘咯’‘咯’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却仍抬臂撑着桌子,笑个不停。
这怪异的笑声在整个小酒馆里回荡,直听得人心里发慌。
掌柜的被惊醒,小二愣在一边,他们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怯怯地看看窗前对坐的两人,又看看门外一排戎装的官兵,便不敢近前询问,只远远站在一边。
岑文甫凝眸注视着未央,眉头越蹙越紧,他突然有些怕了,特别害怕,害怕得手腕都抖了起来。他猛然起身,隔着桌面扣住未央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怒道:“你笑够了没有?”
未央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冷冷地看着他,双眸腥红,嘴角全是讥讽之色。她挑一挑眼梢,渐渐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岑文甫看了一会儿,突然将眉心一横,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身,踢开凳子就往外走。
岑文甫急声喝道:“你要去哪儿?”
未央没有回头,声音却清冷无比,“去给我的丈夫收尸!”
岑文甫听到‘丈夫’两字,身形一颤,一股寒意瞬间袭上心头,将那五脏六腑冻得扭曲成一团,他撑着桌面,握着的拳头上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对他这样说过话!
秋风隔着卷帘闯入馆内,岑文甫一个寒颤,只觉全身上下皆是从未有过的冷,冷得他心底发慌。
他张口喝道:“你不能去!”
未央回过头,勾起嘴角看他,“为什么?”
岑文甫微微抬眸看着未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他是刑部量了刑的重犯!虽然揽下了所有罪名,可是人毕竟是你引荐的,皇上难免对你存着猜忌,你这么去,就是等于坐实了他的怀疑!”
未央冷笑,“他爱怎么猜忌,就怎么猜忌,未央并不在乎!”说完,提足又走,她如今心灰意冷,对生死也不大上心起来。
岑文甫见她如此,目光一寒,登时拍案而起,震得桌子上杯儿碟儿骨碌碌一通混响。
‘铛——’的一声,门口的官兵将兵器交叉,拦住了未央的去路。
未央停住脚步,回首看着岑文甫,眸子里全是死灰一片。
岑文甫看着她,心中怒火翻腾,他实在看不了她如今的样子:就算她或哭或闹,甚至拿剑在他身上狠狠地刺出两个窟窿,他也不会在乎,可就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竟让他无法忍受。
“好,你可以不在乎皇上的看法,可是岑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难道你也不在乎了吗?你不会不知道,这刺杀皇上可是灭族的大罪!”
未央看着他冷笑,继而叹出一口气,像是自嘲,咬牙说道:“岑文甫,说来说去,你最在乎的,还是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你若怕我连累你,大可以和我划清界限,我只当没认识过你便是!”
“你怎样想我都行!”岑文甫胸口一阵闷堵,强忍了怒意,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允许你干任何蠢事!”他的语气坚决,丝毫不容置疑。
未央扫了一眼门口的甲兵,目光落在岑文甫身上,悄然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你以为凭这些人能挡得住我吗?”
“挡不住!”岑文甫淡淡出声,未央的武功乃是庾信亲授,这世间,能伤到她的人并不多。他虽带来甲兵,却并不是为了拦她。
未央冷笑,瞥了岑文甫一眼,提足要走,手腕却猛地被人攥住。未央回头,怒视着岑文甫,“放开!”
岑文甫果然松开手,手腕一转,‘唰’地抽出了她腰间的佩剑。
未央大惊,“你要做什么?”
岑文甫微凝起双眸,一本正经道:“阿央,只要师兄还活着,就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你要是执意要去,现在就杀了师兄吧!”
说着,便把剑柄塞入未央手中。
未央愣愣看着手中散发着寒意的长剑,突然触电似地将它脱手扔掉,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口中默念着‘不’字,双眸里却不知不觉莹润一片。
“人都死了,难道连一场像样的丧礼都不可以办吗?”
岑文甫笃定地看着她,“不可以,至少现在不可以!”
“……”
未央一步步后退,后背‘嘭’地撞上廊柱,不由顺着柱子缓缓下沉,滑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岑文甫蹲下身,抬手向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滴,未央却别扭地别过头,“师兄,我只问你一句,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岑文甫眸光一暗,“有没有关系,很重要吗?”他说不出,有没有关系?他也弄不清楚,一切发生的那样迅速,他来不及思考里面的牵扯纠葛。
“是啊,不重要——”未央垂下脑袋,心口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她根本就是一个没有骨气,没有立场的人,就算害他的是岑文甫,她难道就能将复仇的匕首刺入他跳动着的心脏吗?
未央的靠着柱子,目光迷离,无精打采,仿佛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她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对不起桑墨阳。
岑文甫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轻声道:“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花的名字……叫未央……”
未央目光一滞,蓦然想起了太医院苗圃中那几盆迎风招展的白色小花儿。
“桑木头,这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