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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光亮走去,来到一间大殿,原来那光亮只是案上一支茕茕红烛,案后便是一张雕龙大床,床上躺着一人。是个很老的老人。头发胡子和眉毛浑然雪白,不掺一根黑丝,老人的脸被白眉和白须遮去一半,露出部分十分削瘦,双眼轻轻闭着。身上穿着翻出大黑领的黄袍,盖的也是黄色的绣龙绸被。
此时侯景攻进建康,已经围了皇宫,把梁武帝隔绝在宫里,高肃并不知情,因此不明白皇宫里为什么没人,只有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只是走了好久才看见这么一个人,一则以喜,一则不知为何,又甚觉同情。
床上的老人似乎白胡子动了一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高肃爬上床,趴到那老人唇边侧耳倾听,才听见那老人在不停的说‘水,水’这个字,原来老人想喝水。
高肃跳下床,左右看看,并没有见到有酒水食物。别说这里没有,他刚才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过来也没有见到食物饮水。突然想起刚才感觉自己身上有异物。伸手掏去,果然掏出一颗青枣,又摸一摸从衣袖里掏出一颗,想是躲在箱内时青枣钻进衣服,共有两颗。便是大喜,爬上床,轻轻拨开老人的白胡子,拿了青枣凑到老人唇边,那老人的双唇干裂得十分厉害,微微张了张嘴,伸出舌头舔了舔青枣,高肃见他病弱老迈,无法食用。便一点点咬下,然后取出喂到老人嘴里,老人这才吞咽起来,失却血肉只剩下皮骨的面颊带着白须也随着颤动。
还未喂完一颗青枣,老人已睁开了双眼,望着高肃微微而笑,面容十分慈祥。高肃继续把两颗青枣全部喂完,那老人的精神便好了一些,道:“小仙童是否菩萨派来接引老夫?”
高肃此时也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在老人身边侧身躺下,睡在老人身边,在他耳边道:“我叫做高肃,是躲在箱子里被人抬进来的,可是迷路走不出去了。你呢?”
老人只望着高高的深不可测的房顶,眼神甚是茫然,道:“我是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是带兵打进来的,也走不出去啦。”
高肃又问道:“我知道你是皇帝,可是为什么这个皇宫里没有别人呢?”
老人也不知道是笑是哭,扭头看了看四周,果然清净孤单得可怕,只道:“这辈子我便是做了这么一件大错事,因此才有这么个结果。”
高肃见老人话中有懊恼之情,便问道:“这件大错事便是纳降侯景将军,对不对?”
老人微微摇一摇头,长叹道:“我最大的错事便是当初不该登位做了皇帝。”
高肃想起父亲临死之前商议的还是登基称帝之事,便奇道:“不是人人都想做皇帝的么?”
老人道:“是啊,我年轻之时雄心万丈,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皇帝真有那么好么?要想做个好皇帝实在太难,要牺牲的东西太多,自从做了皇帝,我这后半辈子便没离开过这皇宫,也从没有在子时之前睡,卯时之后醒。要整天从早到晚忙着这些国家大事,忙不过来时连饭也没时间吃,有时一天只能喝一碗粥。兄弟,子女之情也没有时间去顾及,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呢?尽了半辈子的力,也不过只是后来这些年心力不足,还是被人骂我不是个好皇帝,骂民不聊生……”
老人似乎絮絮叨叨还说了很久,高肃听着老人的喃喃自语,早己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眼前已十分光亮,外面日当正午,因此光线充足,于这房内的雕梁画柱,金银修饰便更加清晰,高肃想起昨夜之事,爬了起来,梁武帝便问:“你醒啦。”
高肃‘嗯’了一声。
梁武帝又道:“你该走啦。”
高肃望着这华美的宫殿里奄奄一息的老人,突然觉得心里悲伤,问道:“那你怎么办?”
梁武帝道:“我已经够老了,多谢你昨天听我说了那许多话,我无憾啦。”
高肃见他不谢青枣,反谢自己能听他说话,想起昨天没有听完便睡着了,觉得惭愧,道:“我去找吃的来,在这陪着你。”
梁武帝微微一笑,道:“你还小,怎能在这陪我?”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黄色小锦袋,道:“我临死前无人在身侧,却偏有你撞来,也算有缘,赠你这个锦囊以报你喂枣之恩,以后你若是一生顺利那自然最好,若是遇到危急关头,实在无法可想之时再打开这个锦囊,或可救你一命。”
高肃谢过,接了锦囊藏于袖中。那梁武帝不再看他只朝他挥手,要他离去。高肃便下了床,一步步离开。只见案前红烛早已经燃尽,只剩几滴烛渍。
高肃出了正殿,他本是常出入皇宫,这虽不是东魏同一个皇宫,却也大体相同,何况现在又是白天,看得更加清晰,因此看准了甬道,只朝外面走去。一路上见到兵士列队跑来跑去,似乎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还拦住一队兵士问怎么回事,兵士回道:“晚上有刺客潜入,正在搜查。”高肃不再多管闲事,只寻二门处马厩,他记得来时坐马车走了十几里地,因此需得寻一匹马骑出去才行。
一路顺利到达二门,果然皇家马厩正在此地,有马倌正在喂马,高肃也不理他,相中了一匹栗色小马,自去解了马绳牵走,马倌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尚未走出马厩,却见一队车马约百余人回来,车上下来一人,四十五、六岁,身材偏矮小,好像是天生腿疾,走路一高一矮,面貌却甚凶悍,浓眉倒立带杀气,双眼生角含狡诈,鼻大坍塌显霸道,唇薄如刀性凉薄。这人在众人簇拥中走进,只瞟了高肃一眼,他身旁一个瘦高之人便问高肃道:“你是谁?”
高肃如今胸有成竹,并不回答,只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一群人便发出一阵轻微的轰笑之声,那瘦高之人并不与高肃计较,也只笑一笑,随着那名凶相瘸者而行,这一群人便从高肃面前过去。高肃正要上马,那瘸者突然站住,回过身来只朝高肃点一点头。便有一名将士出来,领了高肃到那瘸者面前。
瘸者望了高肃,疑惑问道:“我像是在哪见过你,你是谁家的?”
听这声音,高肃便是发呆,正是昨晚躲在枣箱中听到的声音,便是侯景。原来从北方打到南方,两反其主的侯景便是眼前这身形矮小又有残疾之人。侯景是高欢旧部,由魏反梁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时间,便是见过高肃也不奇怪,再说高肃虽貌美出众,总与高家有相似之处。因此这侯景有面熟之感。
高肃只是呆了一呆,心想:侯景虽是叛臣,毕竟曾是祖父旧部,为祖父立下汗马功劳。我便是拜他一拜也是应当,因此上前行礼,道:“侄儿见过侯大将军。”
侯景问道:“你父亲是谁?我瞧着眼熟,一时倒记不起来了。”
高肃虽明白自己身份不能透露,但他天生大胆,不惧生死,只道:“侯大将军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再细想想,定能知道家父名讳。”
侯景便是思索,他虽觉得高肃面熟,却是万万想不到高澄之子会在南梁皇宫内出现,因此一时想不起来,他却不知道高肃只是听了他的声音猜出他的身份,见他向自己行礼,又口称侄儿,便以为真的互相见过认识,如今这小孩这么说,倒不好再问了,只笑道:“你这是要考我了,我便再想想,一个时辰后若是我想了出来便要杖责你父亲直到他不认你这大胆妄为的儿子,想不出来,便要杖责你直到你提醒我想出来。”
高肃应下。侯景便率人自去了。高肃骑马出宫,问了迎宾客栈方向,便快马加鞭,飞奔而去。到了客栈门口,瞧瞧身后并没有人追来,下马把马赶跑。便整一整衣冠,不慌不忙踱进客栈。心知斛律光等人不见了自己一定着急,因此直到楼上斛律光房间,房门却是紧闭,高肃正待叩门,却听王显声音道:“都督昨晚已经惊动侯景守兵,再去太过凶险,再说你又受伤,今天我愿同往,以作呼应。”
斛律光道:“也好,箱中我已看过,万景房里也是没有,偌大的皇宫寻起人来甚是麻烦。”
段韶道:“王将军说得不错,今晚再去宫里太过凶险,我以为,咱们便约侯景商谈,或许有条件可以交换。”
斛律光道:“他一家的血海深仇有什么条件可以交换?侯景又是那样的性子。不说或许还有救,这么一说,必定不保。”
段韶叹道:“你说的也是有理,恐怕夜长梦多,今晚咱们便再去一趟,明天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到。”
高肃听他们所说,句句正是要冒险相救自己,他最近发生这许多事,一时分辨不清,段韶他们此行为了一会侯景,明知道孤身来到建康已是生死安危一线之间,如今为了救自己竟夜闯南梁皇宫,且要一闯再闯,便是不顾安危,不惜舍命了。他自幼身边便围满祖父、父亲属下如崔季舒、杨愔等大臣奉承讨好,而段韶、斛律光这几人似乎自恃功高权重,向来不把他们兄弟放在眼里,尤其斛律光连句好言语都没有。所以,高肃一向觉得杨愔等人好,而斛律光狂妄,瞧不起自己,然亲眼见到父亲遇刺惨死之时,杨愔、崔季舒只顾自己逃命躲避,而现在段韶、斛律光以为自己被困,为救自己竟要身往送死。原来,人与人并不相同,还有这许多差别,一时间隐隐约约便似乎明白一些大道理,此时却不能再听下去,忙上前叩门,
王显打开房门见到高肃,与房内段韶、斛律光便都是一喜,高肃傻傻站在门口,见他们除了脸上露出喜色并没有多问一句话,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自己知错,跪下道:“属下做事鲁莽,让几位大人担心,请大人责罚。”
三人见高肃安然无恙回来,早已放心,段韶只道:“回来便好,还赶得急赴宇文泰之约,你再不回来,也不等你了。”
高肃不依,道:“明明是我错了,你们为什么不处罚我?”
斛律光道:“国法军纪都并没有不许在枣箱中睡觉这一条。”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错不错,男子汉大丈夫,许下什么决定,做出什么事来,都要自己一力担当,却是悔恨不来的。”
高肃听这话,正是昨晚斛律光说侯景之话,似懂非懂,只点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段韶等四人问了小二迎杨山庄所在,原来却正在建康城南郊,便出了客栈前往。一路之上,虽然段韶、斛律光、王显并没有询问高肃昨晚经历。高肃自己简单述说了在皇宫遭遇,把梁武帝给的锦囊拿出,又把自己遇到侯景之事也说了。听了高肃这大半天加大半夜把南梁皇宫当作自家,自在游行,龙床睡觉,又骑了马从容出宫,段韶、斛律光相视一笑,也觉高肃有胆识。斛律光把锦囊交还给高肃,让他收好,笑道:“若是万景知道这事,怕要气疯。”
王显倒是担忧,道:“只怕万一他想起来,怎会善罢甘休?咱们还是尽快回去为妙。”
段韶微微思忖,道:“不妨,他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肃儿会进到梁皇宫,还与他相对说话,再说他现在也没心思顾这些小事。”
斛律光又道:“他说那物并没有得到,却不知真假。”他们来到建康便是为了那‘长卿战录’,如今却只听了侯景一句没有得到,便要无功而返,可说是白来一趟。
正说着,已出了南城,按照小二所指路径行去,不到一柱香时间便经过一片杨柳林,远远见到一溜的红墙绿瓦,顺墙寻到正门,便是迎杨山庄,却大敞着红门,也无人看守,直驾了马车进去,只见里面尽是江南雅致的亭台楼榭,山水桥廊,又绿柳成荫,池水幽静,半池荷花开始残谢,露出果实。一路却都没有遇到人,便是显得十分清静。往里行进,柳树下现出一排马厩,前面便是过塘石桥,便没有了车马道。
段韶等人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阵微风,送来若隐若现琴声,就着幽幽池水,青青柳枝便甚觉美妙,众人寻着琴声走去,琴音越来越清晰,又随风送来美酒醇香,虽然此行乃是与敌谋面,并非什么寻朋问友,然既然宇文泰有这等闲情雅致,段韶等人自然也非俗人,只闻着这醉人酒香,赞了一个‘妙’字。早见荷池之上有一水榭,庭中设好席座,宇文泰、独孤信、杨忠三人正虚席而待。煮酒的是宇文泰,显眼夺目的却是一袭白袍,悠然奏琴的美男子独孤信。
这边段韶、斛律光、王显走过去便正好与他们对座。段韶道:“听闻宇文丞相窥视南梁,原来便在京城附近有这么一处雅致所在。在下算是信服。”
杨忠接管了酒水,给众人斟满,宇文泰方道:“那么段公带兵攻我西魏之时,为的却是什么?”这话自是说各自都有各自打算,心知肚明。
斛律光喝了酒,赞了一个‘好’字,问道:“还有几位将军,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