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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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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回来?

    老周大叔,咱们这片儿的治安不是归您管吗?还不去把那小子抓起来呀!

    巡警老周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警服,被人拉拉扯扯的。直让他暗暗心痛可算得到了允许他开口的一个空当儿:

    “该管、该管不过,这抓人,也得有凭据。大伙儿说是不是?”

    人们都觉得巡警老周的话也不无道理,一时哑然。

    就在这时,昨天在失火现场跟小町打了一个对眼的那个外表模样憨实的小伙子,又出现在人群的旁边。他仿佛是故意要面对着大家的质疑,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巡警和所有骚动的街坊。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他就是“林记”过去跑掉的伙计小末儿。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突然,一个年龄相仿的体面青年男子从后面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这个被人们认出叫“小末儿”的小伙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挨打的一方,只是用手臂护住头脸,忍痛并不还手

    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甚至包括那个以“维持治安”为本职的巡警老周。路见不平的小町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那个打得正眼睛发绿的体面青年:

    “林公子你住手!墙倒众人推是怎么着?巡警周大叔不是说了吗,告人家故意放火的凭证,你有吗?”

    那动手打了人的林公子表现得毫不理亏:“六年前,要不是他放火烧了我家的库房,我父亲也不会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扔下了我们一家老小,甩手走了人”

    小町挺身挡在小末儿的前面,冲着林公子大声反问:“你说六年前你家的火是他放的,你也亲眼看见了?!”

    林公子放下了拳头:“要真不是他放的火,他干吗要跑?!一躲这么多年,做贼心虚不是!”

    这番话,说得小町也一时语塞了。但她就是决意要挡在小末儿前面,不让林公子再借着人势逞凶狂。这个黄毛儿小记者,先不管它哪边儿占着理儿,还就是天生一副见不得有人“以多欺少”的侠义心肠。

    也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刚才那个白净姑娘,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在一位青年绅士陪伴下走上前来。她使劲儿拉住仍然怒气冲冲的林公子:

    “哥,妈叫你回去说事儿呐,快,跟我们家去——”

    小町一眼就盯住了林桥桥身边那位眼生的青年绅士——五官清俊、举止斯文,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

    突然挨了一顿暴打的小末儿尽管血流满面,却用一双执著的眼睛,死盯着桥桥看,像是有话要说。

    那林桥桥呢,却明显在躲闪着小末儿的目光。

    围观的人们也许是看见了血的颜色,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也多少泄出了心头的无名之火。巡警老周借机高声冲人群吆喝了一句:

    “大伙儿都散了吧——”

    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剩下小町和那个还在流血的小末儿时,小町动手搀扶了他一下:

    “到我家去,上点儿药”

    这小末儿似乎并不领情,强忍着眼中的泪花,用力甩掉了小町的手。给她留下了一个孤立无援而又固执的背影,向胡同深处走去

    

    

    皇粮胡同中段的三十四号院儿,是一扇小黄门。最近,门口挂起了一块“露露洋服店”的小招牌。

    院子很小,大小一共五间青砖瓦房而已。几盆菊花沿墙疏疏落落地开放着,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桑树,半绿半黄的叶子,遮下半院子的阴凉。树下放置着两张竹靠椅、一张竹皮桌面的小茶桌,在这北方的都市院落里,平添着几分江南的情趣。

    显然,主人的用心是让需要等待的陪同人,有个坐下抽烟喝茶的舒适地方。

    正北的主房用于营业。所有朝着院子的窗户,都挂着小碎花棉布缝制的素净窗帘,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倒也是一处雅致宜人的所在。

    午后,林桥桥正在一位动作利索的女裁缝帮助下,试穿着一件婚纱

    当她从一排折叠布屏风里面款步走出来,等候在外屋的那位清俊、斯文的青年绅士,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显然,他很欣赏自己未来的美丽新娘。

    这件婚纱是用杭州上等丝绸缝制的白色落地长裙。隆起的“泡泡”袖子,尽量收紧的腰身,下摆打着百折,一方真丝乔其纱的头纱,一直从头顶垂到后脚踝——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一款西洋婚纱款式了。

    虽然也是常见的用料和做工,样式甚至含有几分稚气,穿在这位身材富于女性曲线,气质如同水仙花一般的林桥桥身上,便多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清纯女裁缝笑容满面地跪在裙摆边,正在咬断最后一针的线头:

    “林姑娘,快让谭先生给看看——怎么样?”

    “挺好,是吗,明旺?”

    桥桥小姐转动着身体,与其说是让自己的未婚夫看着高兴,还不如说是努力想给殷勤备至的女裁缝,一个感激的答复。

    看得出,女裁缝是位人情练达的手艺人:“林姑娘是街坊,我想,头纱就算我送的贺礼了。”

    谭明旺大度地笑起来:“那哪儿成啊,陈姐,您这不是让人骂我们‘宰熟’了吗?”

    桥桥继续赞扬道:“陈姐果然是王府井洋服名店的高手,版型打得好,针脚儿也讲究”

    陈姐从容地对应道:“穿衣服的人漂亮是真的。我两个月前才搬到这皇粮胡同开店,您二位就来关照我的生意,让我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呢!”

    桥桥说:“远亲近邻,两家不就隔着几个门儿么?我以后有活儿也好找人帮忙了。明旺每天上班,还非就得穿这身西服不可。今后,少不了麻烦陈姐给修修改改的呢。”

    陈姐说:“林姑娘,你人真好!可惜啊”

    桥桥感到有些诧异了:“您说什么?”

    陈姐一边动手把桥桥摘下来的头纱挂起来,一边有点儿故意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

    “林姑娘,明天我就把领口上的珠花儿给绣上,再有大半天就完工。到时,我给送到府上去一准儿误不了你们的好日子。我是说呀,眼看着您就要办喜事了,可惜咱们这条胡同里,最近的日子却不太平。千万要当心火烛呸、呸,看我这乌鸦嘴,真该死!林姑娘,我啊,处久了您准知道,有口无心的一个人!”

    陈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周到殷勤地把林桥桥和谭明旺两人,亲自送出“露露洋服店”的小黄门,许久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警察署刑侦队的副探长严大浦,穿着规规整整的警服,正腆着个西瓜肚,在瘦小干巴的巡警老周和其他几个警察的陪同下,神气活现地视察着王记包子铺的失火现场他大声地问巡警老周:

    “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巡警老周努力吸溜了好几下鼻子:“好像有一股嗯,是烤糊了的包子味儿。”

    严大浦很不满意这个回答:“真是还不如一条狗管用!”

    他自己已经闻到了一股明显的洋火水味儿,初步判断,确实是有人故意纵火无疑。

    小町挤过围观的人群,企图接近严大浦,拼命对他打着手势。却被狐假虎威的小警察们阻拦住了。严大浦看见小町,故意装作不认识。小町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臭美!”然后,就故意背对着他,像是跟别人说话一样,发出了一个“暗语”:

    “胖子,四妈烧了你爱吃的鱼。今儿晚饭你爱来不来,我可告诉你了啊!”

    严大浦闻声暗暗窃喜,人前继续端着奉公视察的架子,指手画脚了一番

    正在这时,林桥桥和谭明旺从露露洋服店走出来,也路过王记包子铺。

    小町回头看见了他们两人,那林桥桥脸上,流露出了无以形容的一片阴霾

    小町心想:这一对,天造地设,长相倒是真般配。

    

    

    何四妈在十九号院儿的那个建筑在地下的石头厨房里,忙得顾头不顾脚的。小町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可有可无地打着下手

    年富力强的厨娘何四妈,是个北平近郊通州出身的乡下女人。听说是因为出嫁多年,没有为婆家生下传宗接代的一男半女,受不了挤兑,就早早跑进城里做工。

    她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走起路来一阵风儿。到紫姨身边来做工以前,曾在东郊民巷一位法兰西驻华公使家的大厨房,做过帮手打杂的粗使女佣。用心偷艺几年,也烧出了一手上得厅堂的中、西饭菜。

    来到十九号院儿这些年,向来讲究美食的东家也是个女性,经常互相加以纠正指点,何四妈的厨艺日益见长

    这个有家等于没家的中年厨娘,有时会在出去买菜时,跟其他人家的保姆说,自己跟东家无非也是“缘分”。否则两个年龄相近的女人家,也是很难长期共处的。

    她的佳作经常会给紫姨和她的牌友们,带来人间烟火的幸福。还有一个家庭成员,绝对离不开她炖汤留出来的骨头棒儿,那就是曾经差点儿被她拒之门外的小狗子“点儿”。

    

    

    何四妈向来爱表现自己知道的事儿特多,倒常常无意之中成了小姐的“情报来源”。这会儿,她手不停嘴也不停地跟小町絮叨:

    “胡同里有人过去闲言碎语地,说是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私底下跟那个叫小末儿的伙计要好呢。”

    小町觉得这消息挺新鲜:“真的?不过,我看那个叫小末儿的小伙子,人的长相并不可恶嘛,怎么会”

    何妈迎合道:“说得就是嘛——小末儿呀,早年可是林记老掌柜捡回来的苦孩子。逃荒路上,他爹妈都饿死啦。林家夫妇岂不是再生父母一样?那孩子果然也懂事,干活、学手艺都肯用心下力气”

    小町问:“那他怎么能够恩将仇报,在东家的库房里放火呢?”

    何妈接着又道:“说的就是嘛——听人讲,因为他跟小姐要好的事情,‘林记’库房着火的头几天晚上,老掌柜扇了小末儿的耳刮子。有人还看见,那孩子一人儿躲在胡同的犄角旮旯,抹泪儿呢!”

    小町有点费解:“那也犯不上做得那么绝呀?”

    何妈还是顺着话茬:“说得就是嘛——年轻小子,八成就为了一口气呗!再说了,如果火不是你放的,你跑什么呢?可听说,就在灭火的时候,大伙儿还看见他没命地从火里往外扛面粉口袋呢。这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真是捋不顺溜儿”

    

    

    正像是何妈说的,当年,林记老掌柜在一个下雪的早上,发现店铺门洞里缩着个几乎快被冻死的半大男孩子。当时,不远处的墙根下,还有一具成年人的“路边倒”,尸体已经被雪盖住。

    显然,男孩子身上那件满是破洞的大棉袄,延长了他的性命

    常年吃斋念佛的林记老板娘,当时正在观音像前咏诵经文。听到丈夫的招呼声,赶紧就让伙计们帮忙,把冻得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孩子抬到暖和的厨房里。她亲自动手用生姜煮汤,加上红糖又打个鸡蛋,亲自一口一口地往那男孩子的嘴里灌

    就这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男孩子才缓过气来。

    那会儿,林家自己的一儿一女,也跟这个被救活的逃荒男孩儿差不多大——哥哥九岁、妹妹七岁。

    善良的林记老板娘,还亲手把儿子穿旧的衣裤,为这个自称叫“小末儿”的男孩儿穿上。衣服虽不是新的,可小末儿脸上泛起了比过大年还要高兴的神情。他走路、干活都尽量小心翼翼地,唯恐弄脏了自己生平从来没有上过身的漂亮行头

    当桥桥的胸部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带着隐痛隆起时,小末儿也长成健壮朴实的一个少年。因为从不吝惜体力的付出,当年比林公子要矮半个脑袋的同龄的他,反而在营养能够得到保障的林记糕饼店里,拔出应有的身高,生得肌肉丰满、筋骨结实。

    小末儿深受林记家老板夫妇的喜爱和信任,他们总是会在他的身后,笑眯眯地交换着满意的目光——

    小末儿把担负起东家交付的劳务,视之为是生存的快乐本身。如果不是老板娘竭力要求他读书识字、学习记账和简单的算数,他就会两眼一睁,屁股不着板凳地干到天黑。

    他还是个性格有点腼腆的年轻人。两颗小虎牙一龇,就奋力扛起沉重的面粉口袋;两颗小虎牙一龇,就为自己做错的事情,露出歉意的憨笑很多老客人都喜欢在等着他包装糕点的时候,趁机用玩笑话儿逗得他羞怯起来,像个害臊的小姑娘那样满脸通红。

    相比之下,桥桥的哥哥林家大少爷林续薪,却在刚满十八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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