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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她看着他,才惊觉那位“长乐郡主”让自己表现得反常了,“我没有生气。”唐璨站起来,很快扫举步跨梯上楼。
武天豪跟着进房,点亮蜡烛,他看着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外头绵绵不断的小雨。
久久之后,唐璨在寂静之中传来一句。“怎么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说完,轻轻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头隐隐有些不对劲,这个冯即安来去之间似乎太诡异了。
“嗯,京城里待得慌,他来看看我,顺便喘口气。”
“那……怎么又要急着走?”
“不好打扰我们。”他盯着她望,饱满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么,她为那话里的隐隐含意羞红了脸,这人哪,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真坏!”她轻捶了他一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气什么吗?”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轻声问道。
“我真的没有生气,天豪,我真的没有。”她耐着性子,软言地想解释,稍后却以幽幽叹息做结尾。
“那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因为……”
“嗯?”
“我只是很讨厌自己。”她别过身子,垂下头低喊着。
听出话里的不对劲,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揽着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别这样。璨璨,你没理由讨厌自己,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告诉我为什么?”
“天豪……”她唤了一声,仍是意态阑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难道……这样也不可以?”他坚定地望着她。
她又叹息了,回过身,充满忧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荡得好远好远。
“九岁那年,我随着干爹投进了杨家班,八年多的岁月翻来滚去,戏台下看馆们爱看什么,咱们就演什么;台上唱的那些曲儿,念的那些词儿,说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乐、悲欢岁月,对我而言只是一样谋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两眼却全是沧桑无奈,“十岁那年,跟着班子里师傅开始学唱戏,我记得,那一首《清平乐》我怎么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连连挨了师傅好几下打,恼我是块木头,说我没吃这行饭的才情。我当时,只是看着拉胡琴的干爹,但他避开了脸,不吭一声,我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直到夜里,干爹偷偷带着药摸进房来,他倚在床边,只是沉默着替我上药。后来,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没睡,红着眼替我揉着伤。接着,不知怎么地,第二天就开窍了,什么。离肠婉转,瘦觉妆痕浅。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纵然一点儿都不懂那种心情,我却能照着师傅的话,全背得滚瓜烂熟,把意思唱得细腻,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头仍然有些别扭,到了后头,就完全麻木了。试想,一个连感情随时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厌恶自己,痛恨自己吗?”
“璨璨!”闻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揽腰环住了她。
唐璨侧然一笑,身子倒后朝他怀中靠去。
她不再拒绝他的温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干净的气息中,某些东西却在这种体热下被催化开,开始挣扎,那一夜不曾细想过的冲动行为渐渐被沉淀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随这种干净到近乎透明的感觉而来的,竟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因为……这个男人不属于她!
他清澈如天,洁净似水!而世俗浊浊纷纷,那泥沼般的风风雨雨不会让她攀上去的。
就算溅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长乐郡主……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贵的气质吧!茗说骄纵,也是王孙贵族所能拥有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能给天豪。她是个贼,将来更可能是个杀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执拗倔强,要强的独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会钟情这样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这些含糊带过罢了,她的人主只是…场戏,戏中的真情只有她彻底明白。
只有干爹为她筑的梦想才是真实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虽然名字不是自己,妆上的脸也不是自己,但却是完完整整,没有做作,也没有虚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说着,像要表白什么,带点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长于演戏,但并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声,武天豪贴着她的脸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触及她发际额边的那道疤痕才缓缓淡开。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觉那凹下的一条小痕,想起当时在马房外,她将手覆在额上时,那坚定而且完全没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搂着她,“那时候你不该忍的,不该这么勇敢,不该跟我说那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闹,不怒不叫;你的深沉……连即安都感觉到不对劲!”
“他?”
“不要看他总是聒聒噪噪地没半点分寸,事到紧要关头,他看事情比淮都还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对劲?”庸璨拨弄着帘钩,有些心惊胆跳。
那么,自己能得手是幸运了?如果天豪没有为她捡鞋,让她意识危机而紧急撤离,她会有多少机会?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离开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紧,不能怪我——她心里想为自己辩驳,无奈却开不了口。
感觉在伤痕上移动的手指变得僵硬,唐璨捂住嘴,依旧是沉默。
在她的戏台子里,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梦的。
风……还没有把落叶给吹散尽吗?风……还没有把她的心给吹冷透吗?
有没有那种发展的可能,让他们对彼此都彻彻底底地绝望?
“记得咱们相遇的那一天吗?”忍着那股难受,她软言问道。
“嗯……”武天豪避开她浓厚的发香,含糊应着。
“云聚散,月亏盈……”她仰头背着他咬牙一笑,含泪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烂古今情。鸳鸯双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碰见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种心情。”
武天豪再也无法言语;那短短几句词,已把她的心意婉转道尽,她——直有的骄傲、她一直不说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见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头的硬块。
“不!”
你傻!难道……我就不傻吗?璨璨!璨璨!他心里在狂喊,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唐璨搂得更紧。
“你以为我是始乱终弃的那种人?”
“不!”她摇头失笑,笑容带点悲凉,“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话——嫁我!任何事,我们一起担!”
“我不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里大叫着,在他面前,却只垂首拨弄着裙摆,“不怎么样。”她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应过我不问的!”
“那要什么才算是我们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声,带着受伤的尊严,“璨璨,我己经放开一切了,就是为了等你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没有机会再错第二次!”她愁苦万分地叫道。
“既然这么没有把握,为什么不能让我帮你?”他再度逼问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开他,跳下床,她直视着窗外潇浙浙的雨滴,咬着唇倔强地不说话。
“璨璨!”他终于吼出声,总是轻环着她的手不再温柔,而是开始摇晃她,“说话!你说话,不要净拿沉默对着我,我没这么好打发!我要帮你,我要帮你!你听到没有?”
“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自他的摇晃中惊醒,她悲哀地盯着他,很是惨淡。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几乎烫伤了武天豪。
来不及去盛接,接着另一颗泪珠又跌碎了下来,摊流在他手背,开成一朵凄艳绝美的花。
武天豪从来没看她哭过,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输的骄傲和倔强是不允许她这么做的;如今她却哭了!哭得这么无声和压抑,哭得这么无助和痛苦……
“我没有勇气再去赌了,我输过一次,很惨,几乎让我羞愧得要自杀;可是事情没成功以前,我绝不能死,也绝不能放弃……原谅我,天豪!请你原谅我!”
“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吓到了,拥着她的手虽微微颤抖,但他仍不放弃逼她坦白。
“你能答应我不插手吗?”
武天豪点点头。
打开包袱,唐璨颤抖地抽出一块小小的帕子。
打开那块手绢,令武天豪惊心动魄地看见,洁白绢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迹,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镶着翠玉的戒指。
“这是——”
“我干爹的,他们毁了杨家班,把他带走,给关在牢里,逼我去偷狄家的七采石赎人。头一回,我不信邪,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底子,心里又牢记着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闯了进去,然而却扑了个空。他们早把爹换了地方,我此举无疑是蔑视他们的威胁;于是他们砍下了干爹的小指头,差人送来,就是警告我别轻举妄动。”
她喘口气,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他们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着做,你不知道当我看见这条染血的绢子,心整个都碎了!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干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这种罪!”话到最后,她掩着脸泣不成声。
“他们是谁?”武天豪咬着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帮她,就绝对不能受她心情影响。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对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时所获得的优厚利益,他们早就想联合江南一带的富贾,取而代之。”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跟他们有什么瓜葛吗?曲家大费周章地抓走你干爹,逼你取石,这说不过去。”
“他们以为我办得到。”对这答案,唐璨拭去泪,忽然连连冷笑,笑中甚是轻侮。
“你的确是办到了!”
“想知道什么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一个普通戏子怎么会易容术,又怎么会有武功底子?这些怀疑藏在你心里有多久了?你从来不问,这又是为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你该知道的,我不问,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她垂下眼,又出现那种充满侮蔑的笑。
“因为我是唐阿喜的女儿。天豪,听过这个人吗?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来无影去无踪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惊讶地重复。
她点点头,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儿,跟了他八年,那时年纪虽小,但易容术这把戏根本难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学不好,他就叫我记在心里,要我日后背着人拿出来常常练;这些东西,他在断气前,尽数都教给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声,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当残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着他的手,深吸了口气,强作开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这么对我说的,说这是他活该应得的报应,他只是抱歉,让我这么小就失去了照顾;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便跟了干爹,从此隐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听完了,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来隐姓埋名并没有什么帮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儿……哪儿也躲不了!”
把她紧紧地揽在怀中,武天豪闭上眼,深切感受到当年一个小女孩失去亲人的折磨与心伤。
“我抱歉,曾经那样逼你。”
“职责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泪,摇摇头。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为此好过些。
“答应我不插手吗?”
“但是,你一个人能应付他们?”他搂着她体恤地摇着,语气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帮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脱离他的怀抱,激烈地拒绝。“我不能允许干爹再受到伤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着头,她痛苦难持地叫起来。
“璨璨,看着我!”他一次一次轻抚她的脸颊,抹去她斑斑泪痕。
“别说了,我做不到!”她想推开他,武天豪却末动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这一刻她多气他呀!好气他说对了,好气自己的确是相信他的!
“你保证……他不会再受伤?”她疑惧地问。
“绝对不会。”他充满信心地对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