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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猫放在床前的木盒里,躬身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低头弯腰,把脚步放到最轻,往外走去。
“翠浮。”皇帝低低的唤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同样是叫她,跟往日相比,少了心不在焉,多了一点柔情和认真。翠浮呆立片刻,转身,低头,行礼,“在。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抬头凝视着她。
烛花噼里啪啦爆了一下,殿里死一般寂静,翠浮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谁把你从乾西五所调到乾清宫的?”天启淡淡问。
翠浮道:“司礼监的李永贞李公公,他是管人事调遣的。”
天启道:“你曾对他有恩?”
翠浮迟疑片刻,道:“不曾。”
“之前熟悉吗?”
翠浮头皮发麻:“不熟悉。”
天启笑了,“那他为什么单单照顾你?皇宫有七千宫女,乾清宫更是许多人挤破脑袋想进的地方,你怎么轻易就进来了?”
翠浮紧张地喘着气,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皇帝比她想象得要细心谨慎多了。
天启一直看着她,默不作声。
静寂中,翠浮咬了咬嘴唇,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道:“他照顾我是因为,我与皇后娘娘有怨仇。皇后娘娘的敌人,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人。他跟我说,只要听他的话,就可以脱离苦海。”
说完,她忐忑地等待着雷霆。
然而天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平静地问道:“他叫你来乾清宫做什么?”
翠浮松了一口气,道:“他没说,只让我先待着,说只要我人在这儿,就已经会让皇后娘娘添堵了。”
天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话绝对是出自魏忠贤之口,客魏跟皇后的怨越结越深了,真让人头疼。
他看了这个神色哀伤的侍女一眼,道:“你就这么恨皇后?”
翠浮摇头:“我怎么可能恨她?我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我叫张菊英来,她也不会……”
她变了音,说不下去,把脸别向一边。
天启讥讽道:“你既说不恨她,为何甘心被别人利用,给她添堵?日后他们让你去害她,你也去吗?”
“陛下,”她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盈盈眼睛直视着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是个人呢?乾西五所,说它是地狱也不为过,我想,即便我有罪,我受的惩罚也够了。”
天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很坦诚。”
翠浮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温和,笑容也温和,寒冷的冬夜里,让人觉得温暖。她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面上却无波澜,垂下了眼皮。
“李永贞肯定不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天启笑了笑,道,“可你却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了我。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他们让你去做对皇后不利的事情,你如何选择?”
翠浮没有丝毫犹豫,摇头道:“我不会做。”
“噢?”天启挑眉,“那你就危险了。”
翠浮沉默片刻,道:“那也算死得有尊严。”
天启坐直了身子,面色肃然。
室内,一片静寂。
良久,天启开口道:“皇后不能生育了,如果你有孩子,你愿不愿意把孩子抱给她养?”
翠浮愣了半天,猛然抬头看他,目光发怔。
天启依旧声音平平:“你是个诚实的人,我要的是真实的答案,没有一丝违心。你知道她的性子,她是不会抱养别人的孩子的。可你不一样,你欠她。如果你心甘情愿,那更好。我不希望皇后有这方面的困扰。”
翠浮浑身发冷,然而又一阵阵发热,“皇后不能生育”这几个字像螺旋一样盘旋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泛起她心中最沉痛的怜悯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她咬了咬唇,摇头道:“皇后不会要我的孩子的,她恨我。”
“不。”天启摇头,“那只是她嘴上说的,她心里是记着你的,现在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翠浮沉吟片刻,道:“奴婢愚笨,不能窥探圣意。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只是讨一个孩子陪伴皇后娘娘,男孩女孩皆可?还是一定要生个皇子,立为太子,归在皇后娘娘名下?”
天启笑道:“当然是后者。”
翠浮道:“那如果生下来是女孩呢?”
天启道:“如果是公主,你可以留在自己身边。”
翠浮这会儿才明白他的意图,是的,谁能保证第一胎就是皇子呢?皇帝要的是儿子,而她说不定只是备选人之一,不过是因为亏欠皇后,才被他选为第一人。如果她生下来是儿子,那更好,如果不是,他就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下一人。
如此一想,魏忠贤他们就太可笑了,他们知道皇后不能生孩子,所以把自己的人送到皇帝身边,她不是最后一个,以后肯定还有。如果这群人之中有谁有幸生下儿子,立为太子,那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皇帝想做的事无疑切断了他们的后路。是你的人生下的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要白白送给皇后当儿子。
正想着,耳中听到天启又说:“你愿意吗?一辈子不相认,就当你从来没生过。你也会得到属于你的,嫔妃的位子。”
愿意吗?为了她,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也说了,她欠她的。
“愿意。”
天启沉默一阵,神色黯淡下来,道:“那好,上来吧。”
“现在!?”翠浮瞪大了眼睛,如同猎人走近时惊恐的小鸟。
天启瞅着她,眸子里没有一点光,好像什么东西熄灭了,“对,现在。”
翠浮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向床边挪去,每走一步,腿和脚都像灌铅似的,沉重一分。她希望这段路程再远一些,再远一些,然而她还是到了床前。那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飞离,只留下躯壳了,神情疏淡,好像事不关己。
他开了口:“坐吧。”
翠浮惴惴在床尾坐下,垂头看着被子,那上面鸳鸯交戏,她红了脸,并立即为自己感到羞愧。鸳鸯是平等的,而她却像是献俘。
天启瞟了她一眼,道:“坐近一些。”
翠浮便往前挪了挪,没挪多少,天启叹一声气,主动靠近她,伸手解她腰间的带子。他轻车熟路,她茫然无措。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整个过程中他没跟她说一句话,没有爱抚、旖旎和柔情蜜意,他心不在焉,而她一直在瑟瑟发抖,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身体被贯穿那一刻,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张口咬住了嘴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弄,结束后,她请求回去。天启犹豫一下,答应了,特许她坐轿子,还派了两个内侍跟随。
走出殿门,她举目一看,大雪仍在飘扬,风呼呼而过,她拢紧了衣服。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她把自己献出去了,没人珍惜,这过去的一段时光冰冷冷的,比寒九天还要冰冷,没有一丝温情,这就是工具的待遇,工具啊!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同样生而为人,有的可以活得白云一样高贵,而有的却像泥土一样被别人践踏?
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泪水喷涌而出。
☆、选择
坤宁宫里,张嫣扒住门框,脚步迟缓地进了门,向暖阁走去。吴敏仪暗叹一声,上前给她脱去斗篷,递给宫女,扶着她进了暖阁,在炕上坐下。张嫣任她摆弄,两眼呆滞,一声不吭。
此前,哕鸾宫的小宦官急匆匆来报:“公主和西李娘娘吵了一架,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所有的宫殿都找了一遍,都没找到。”
她听完大惊,忙从床上穿衣起来,吩咐人再去找。想起曾经不小心掉到井里淹死的小宫女,她更加不安心,亲自到乾清宫,想和皇帝商量主意。
到了地方,却被魏忠贤拦在门外,说:“皇上正在临幸都人。”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谁?哪个宫里的?”
魏忠贤得意地笑道:“就是您宫里那个翠浮呀,皇上今儿晚上钦点了她。”
望了一眼紧闭的暖阁帘子,她立即转身离开,半路上遇到高永寿,说公主已经找到,已经送回哕鸾宫了,她紧悬的心这才放下,回了坤宁宫。
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也亲手将皇帝推了出去,可真正面对,还是难以接受。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宫婢还好一些,可偏偏是翠浮。看来皇帝是真喜欢翠浮了,明知道她们之间有嫌隙,还挑了她来宠幸。
张嫣苦笑着摇摇头,她现在竟如此小肚鸡肠,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连这个都忍受不了。她真的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从容潇洒的张嫣了。说实话,她都有点讨厌自己了,像个拈酸吃醋的市井妇人。
往深处想一想,爱情带给了她甜蜜,也给了她无尽的折磨,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吗?何时才能脱离情爱的束缚,走出嫉妒的牢笼?何时才能做到在这深宫里,心如止水,云淡风轻?
看来她需要重整心情了。
吴敏仪一直观察着她神色,这会儿道:“陛下还是中了他们的计了。那魏忠贤找翠浮来,不就是想让她受宠吗?一旦她怀了龙子,封了皇妃,又是一个可以拿来对付娘娘的人物。”
张嫣摇头叹息:“可叹翠浮,梅月华的下场摆在那儿,她怎么还往火坑里跳?”
吴敏仪见她姿态闲适,道:“娘娘不担心?”
张嫣喝了一口茶,淡淡道:“随他们折腾吧,看能折腾个什么出来。”
“您也不介怀?”吴敏仪笑问。
张嫣道:“都是过眼云烟,有什么好介怀?”
吴敏仪从这话里听出,她还贪恋着男人的情爱,不禁叹息。她特别想问张嫣一句,难道你不怕自己也成了过眼云烟?到时你怎么承受从云端跌到谷底的失落?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罢了,她道:“娘娘,您是皇后,是跟陛下平起平坐的人,没必要跟那些妃嫔、宫婢计较。想想神宗爷的王皇后,一辈子不受宠,没有儿子,可谁不敬她?生得高贵,活得也高贵,百年之后和神宗爷躺在一起的总不是她郑贵妃,还是王皇后。您看开点,什么事都不算个事。”
张嫣长叹一声:“是啊,我什么都想要,着实贪心了点……”她抚住额头,低低道:“吴尚宫,我心里很乱,给我时间梳理梳理。”
第二天天启来到坤宁宫里,向她交代了昨天晚上的事,并说了缘由。张嫣心里滋味难辨,哪个母亲不想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哪个孩子不想跟着亲生父母长大?抱养别人孩子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天启拉着她的手道:“这是她欠你的,将来我走了,也有人陪伴你。”
张嫣嗔道:“说这不吉利的话干什么,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天启笑道:“你身体很好,又会保养,注定是个长寿的……”他欲言又止,温柔笑看着她,年轻的面庞苍白清瘦。
张嫣心头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道:“别说这话,我们还年轻呢。”
天启笑一笑,轻声道:“你怪我吗,临幸了她?我觉得她不是。”
张嫣苦恼皱眉,“也许吧,你是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她的事,让我再想一想。”
她伸手拢着他衣服,道:“你也不要只临幸翠浮一人,国本大事,关系大明江山社稷。陛下成婚三年,到现在也没有一男半女,不能再拖了。”
天启低叹:“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张嫣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道:“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初一和十五来吧。”
天启怔怔看着她,嘴唇翕动,着急想说什么。张嫣报以一笑,温和恬静,抚慰人的心灵。天启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往后的日子里,她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了。最初,她真不习惯。她习惯了餐桌上有个人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习惯了看书时有人故意捣乱、趴在她肩头装睡,习惯晚上睡觉时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叫着“嫣儿”。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极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