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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极致的寂寞,也让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最初看皇帝的起居注,她会难过好一阵子,后来不看,再后来麻木。她又翻起了佛经,还给经常逃离哕鸾宫来陪她的八公主讲解。
“人为什么不快乐?”徽媞问她。
“你不快乐?”
“你快乐吗?”徽媞反问。
张嫣想了想,道:“好像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觉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人一长大,欲望越来越多,自然就不快乐了。佛家说,贪、嗔、痴、恨,这四样东西使我们不快乐,依我看,一切问题皆由‘贪’而来。人见了喜欢的东西就容易生出贪念,想要据为己有,好比一朵花,你看着美,就想把它摘下来,捧在自己手里,好像这样它才属于你。其实你喜欢,看看就行了,何必要拥有呢?”
徽媞摇了摇头,道:“依我看,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喜欢什么,就要千方百计把它弄到手。”
张嫣合上书,抱在怀里,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徽媞从椅子上蹦下来,扬起头道:“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想要什么呢?”张嫣又问。
徽媞只是笑,并不答。
除夕刚过,刘昭妃就生了一场大病,御医估摸着,是捱不过这年春天了。她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凄清的慈宁宫,平日里张嫣忙,常去探望她的也只有段纯妃一人。张嫣一想起这些,甚感悲戚。她老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隔几天,她都要抽出时间往慈宁宫跑一趟,陪昭妃说说话。
昭妃已经下不了床了,不过精神还好,中午宫女喂她喝过热粥后,她的脸上还会暂时性地焕发光采。张嫣扶她坐起,自己坐在下面的凳子上,跟她说话。
昭妃慈爱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你比着四年前,变了好多。”
张嫣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去摸脸。
“不是容颜,”昭妃摇摇头,移目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笑道,“那时你才十四五岁,可是你的沉静和从容却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我常想,什么会让这个女孩有波动呢?我还记得你又严肃又正经地跟我们讲,怎么做一个贤后……”
回忆起当年那个小女孩,她仍觉得无比美好,就像看见一朵花在眼前绽放,心里充盈着喜悦。
张嫣眼眶潮湿了又干,黯然笑道:“可惜那些我都没做到。我以为陛下没有主见,不明善恶,现在才发现他是知道一切,却故意纵容。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坚持,说是说不通的。我想为他生儿育女,谁知老天却如此捉弄。我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为他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可临到真做,心中就是不平。”
她抬头看着昭妃,深深叹道:“我愧对你们。”
昭妃宽容地笑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感到愧疚。我问你,在你心里,大明江山和皇上,哪个更重要?”
张嫣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大明江山。”
昭妃道:“那是不是说,你爱的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陛下这个人,而是大明江山的主人?换句话说,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你爱的就是谁?”
张嫣一愣,迟疑不答,天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他的一呼一吸,浅笑时若隐若现的梨涡都像鬼魅一样萦绕在她身旁、铭刻在她脑海里。她心里砰砰直跳,好像血液都沸腾了,嘴唇抖动,喃喃道:“不,不是的……”
昭妃被这孩子逗乐了,如若不是全身无力,她定会大笑几声。她笑道:“当然不是,不然你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张嫣苦恼道:“那我该怎么办?”
昭妃正色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这份胸襟,你怎么当皇后?”
张嫣苦涩地笑道:“今天方知,说着容易做着难。”
昭妃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孩子,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有多少皇帝能自己挑选妻子?陛下一眼挑中你,说明他喜欢你。他把皇后的位置给了你,让你跟他平起平坐,享受无上的尊荣。我瞧他心里也是只装着你,没有别的女人。你还想要什么?你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你自己也说了,你心里最重要的是大明天下,那你怎能要求陛下舍弃皇嗣、舍弃祖宗大业,后宫里只宠着你一人呢?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喜欢不能成为你放弃皇后责任的理由。须知,这是一个职位,你享受了它的尊荣,就要承担相应的职责。”
☆、解脱
出了慈宁宫,凤辇打遵羲门拐入西长街。走在最左方的几个小宫女听得月华门里欢声笑语,便悄悄地溜过去,探头探脑地看。其中一个撇撇嘴,过来拉住吴敏仪,朝她使了个眼色。吴敏仪落后几步,脱离了队伍,跟她过去看。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七八个宫女内侍混在一起放风筝,皇帝穿一身黄袍,处在众人中央,十分扎眼。他站在翠浮身后,两人手握手放一只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终于超过了所有人,皇帝欢呼一声,翠浮也笑个不停,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亲。他明显愣了一下,笑一笑,接着放风筝去了。
小宫女骂道:“真是狐媚子。”其余人立即附和。
吴敏仪严厉地扫了她们一眼,道:“娘娘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谨言慎行,你们忘了吗?”
小宫女纷纷把头低下认错。
吴敏仪皱眉瞥了那对男女一眼,沉声道:“回去不要乱说,走。”
回到坤宁宫,张嫣已换好衣服,在炕上坐着处理后宫事务了,见了她笑问:“怎么走着走着把你给丢了。”
吴敏仪笑道:“碰上几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娘娘饶恕。”
张嫣抿嘴一笑:“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吴敏仪走后,她搁下笔,对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光发呆。那声音她也听见的,皇帝宠幸的几个宫女都是活泼爱玩好动的,今后有这群女人陪着,玩起来想必兴致更高了。
昭妃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她心里更加烦躁,下了炕,在暖阁中来回踱步。是的,她做不到,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爱便罢,但凡动了心,必然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一边爱着皇帝,一边大度地看他纳妾生子,跟其他女人亲亲热热,她真的做不到。什么大义,什么职责,不过是用来压制自己的鬼话,扪心自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贤后的名声吗?她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半分都不能和别人分享。她要他爱她宠她,心里只有她,以她为最重。
她感觉到心里的妒意在一点一滴膨胀,膨胀到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如果天启这个时候过来,她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拿起所有东西向他砸去。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来扰她?
她挥袖把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高声叫道:“吴敏仪,拿酒来!”
吴敏仪掀开帘子一看,皇后阴沉着脸坐在炕上,地上杯盘狼藉。她吓坏了,小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张嫣抬眼看她:“拿酒来。”
吴敏仪从来没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眼神,浑身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夜幕降临时,她已经喝掉整整一壶酒,竟然还没有醉,只是头脑有些发晕。她平日并不常喝酒,看来酒量这东西是天生的。灌下一杯,她觉得那妒意就浇熄一分,然而接着它们又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吴敏仪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低声道:“娘娘,别喝了,陛下来了。”
张嫣恍若未闻,仰头喝干杯中酒,道:“今天是十五吗?”
“不是……”吴敏仪急得直跺脚,“他快进来了!”
张嫣支起额头,抬眼瞥她:“不是他来干什么,让他走。”
吴敏仪不跟醉鬼计较了,放下帘子,转身向刚跨进门的天启行礼,姿态从容如往常。
天启笑道:“我怎么听她让我走呢,她在做什么?”说着便去掀帘子。
吴敏仪趁机忙忙溜开。
天启掀开帘子进了暖阁,见她醉眼迷离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倒酒,也不来跟他行礼,不禁诧异。再一看,屋里竟未点灯,只是零星的几点月光透进屋来,炕的下面是散落一地的破碎的杯盘和书。
他不敢相信,皇后也会发脾气!
发脾气的皇后有点可怕,他站在暖阁门口,不敢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晚上用膳了吗?”
“混蛋,你还敢来!”张嫣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天启一愣,傻在原地。
张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理都不理他,转身向床上走去,道:“今天不是十五,你走吧。”
天启上前拉住她,扳过她的肩膀让她转身。月光下一看,她的目光凶巴巴的,像是在看着仇人,他一个胆寒,放开了她,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张嫣眯起眼睛,咬牙道:“你还问这些?”
“嫣儿……”天启柔声唤着,试图抱她。
张嫣用力推开他,大喊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仿佛闸口打开,她捂脸啼哭起来。
天启想安抚住她的情绪,刚上前就被她抓住又捶又打,这完全不是情人间的玩闹,那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身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震动。她本就是个直脾气人,喝了酒更是压抑不住,多年委屈爆发出来,像个撒泼打闹的孩子。
天启一动不动,任她捶打,耳中听着她咕哝不清的哭骂:“混蛋,谁让你来扰我?你值得吗?你值得我动心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你这个骗子!薄幸人!”
张嫣越骂越怒,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直在暖阁外窥探情况的吴敏仪猛然瞪大眼睛,捂住心口。宫女内侍莫不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吴敏仪做一个手势,所有人都踮着脚跟着她出去。
天启脸撇到一边,整个脑袋都在发晕,不过片刻,就觉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懵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张嫣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打完后,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扶住床的雕花护围坐下,一头歪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天启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站到床前打量她。
她头发凌乱,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闭,睫毛又长又浓密,跟平时一样,看着温柔又美丽。
那刚才那个撒泼打闹的人是谁?他叹一声气,坐到床上,抱起她的腿给她脱鞋,接着是脱袜子、脱衣服,期间她又咕哝了几声“混蛋”。天启想,这一声骂是不是跟他学的,为什么口气跟他那么像?
还好她睡着了,比较柔顺,做这些没有花费他多大功夫。他抱起她放到床里头,让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才收拾收拾躺下。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星空,她的话一次次回荡在他耳边。难道他做错了?也许他做错了,他做不到为了她罢免魏忠贤,也做不到为了她不要皇嗣,既然他不能全心全意爱她,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她付出真心呢?他确实,太自私了。
他是皇帝,注定要孤家寡人一生。也许懂他的,陪伴他的,只有这浩瀚星空。如此地美,安静,可以微笑听他倾诉心事。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很温柔,很温暖。他心里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张嫣那张脸,不是他母亲王才人。
他还没有醒透,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已经坐了起来,神色平静漠然,似乎又是很早以前那个对他漠不关心的张嫣了。
他心中抽痛起来,也紧张起来,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张嫣收了手,面向他跪坐,垂头道:“陛下,臣妾昨晚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天启起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张嫣咬唇不言,片刻后,双手撑床,叩头道:“谢陛下。”
天启烦躁起来,拉起她胳膊把她拖到身边,盯着她眼睛问:“你怎么了?”
张嫣平静道:“我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