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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捏准了这几个乡野的愚妇不敢妄动,小心地使自己离开了她们的视线范围。皇帝驻跸的地方是一片广原,四面环山,中军营的位置格外喧嚣,她一路行去,竟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直到近于中军营前皇帝御幄的位置,才有几个拓跋焘的亲兵拦住了她:“陛下处置太子,不经通报,不许进去。”
谢兰修撇过头,粲然笑道:“那你帮我通报好了。”
那几名亲兵看见谢兰修露出来的贝齿不自然地咬合着,笑涡随着她颊上肌肉的颤抖而忽隐忽现,他们素知这是皇帝的爱宠,虽然因不知名的罪过被贬斥,但既然仍被临幸,便可知宠爱未衰,所以也不敢太过怠慢,赔着笑道:“陛下此刻正在亲自执鞭,小的怎敢去打扰?”
能让皇帝亲自执鞭动手,施行笞责的,大概也只有太子拓跋晃了。谢兰修顿时脸色发白,颤着声音问:“可是在教训太子殿下?”
“是的。”那亲兵答道,偷觑了谢兰修一眼,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的激动。
谢兰修心里如焚烧一般,强迫着自己冷静再冷静,故作闲闲的姿态,手扶着一旁围护的木头栅栏稳住身体,问道:“可知太子是犯下了什么过失?”
那几名亲兵嚅嗫着不知该不该说,谢兰修逼问道:“陛下是说过,这些也都要瞒着我这个庶人?”那亲兵陪笑道:“陛下怎么会吩咐这个?不过小的低微,也不知其间究竟。大约是太子迎丧,脸上并无悲切色,陛下就火了吧?”另一名低声道:“陛下还问太子:东宫属官谋叛,你会不知?”前面一个立刻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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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刘义隆离间计施行,拓跋焘本来就对拓跋晃心生不满,接到宗爱的奏报后,这不满更是水涨船高。因而,拓跋晃匆匆而来时面无泪痕而神色坦然,他心里已经存了偏见;几句奏对不恰,更是激起了拓跋焘的怒气,一旦起了疑心,那么便是看什么都不对劲了。手中的柳枝正好做了最佳的刑具,抬手就抽了上去。
他下手毫无顾忌,眼见拓跋晃白皙得似谢兰修一般的脸颊上浮起一道赤红鞭痕。拓跋晃从小挨父亲打,几乎是习惯了,但是如今他已经二十四岁,家里孩子都满地跑了;在朝中监国理政,也是说一不二,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敬重他三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堂堂太子颜面无存,拓跋晃心中不免生出怨气,抬头瞥了父亲一眼。
拓跋焘觉得儿子眼睛中升腾起的都是仇恨,他眯了眯眼睛:太子苦心经营庄园,对自己的灭佛、南征诸策阳奉阴违,为的是在朝中收买人心,勾结大臣。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拓跋焘实施了“灭佛”的恶政,又经过南征刘宋的一场大仗,杀人无数,闹得国库空虚,而自家兵卒也是死伤甚重,内里的天怨人怒他也不是不知晓。但他的行事,素来以压服为唯一妙法,从来不喜欢花心思在抚恤民心上。所以如今说“太子贤过陛下”的人极多。
若是寻常的父母,见子孙强过自己一辈,没有不高兴的;但在帝王家,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拓跋焘冷笑道:“阿析,你是不大服气么?”
拓跋晃低了低头,敛去眉目中的愤恨之色,平静地说:“父皇执教儿臣,儿臣岂敢不服?只是刚刚父皇非说东宫属官有谋叛之心,儿臣觉得诧异,不知这样的诬陷之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拓跋焘瞥了一眼宗爱,道:“你说给太子听!”
宗爱一肚子苦水:这不是当着面叫自己对太子发难啊!哪有这么做君王的?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拓跋焘“唔?”的威胁声就来了,而太子,怨毒的眼神亦飘了过来。太子冷笑道:“父皇原来是听这个老奴的谗言!儿臣倒要请问宗总管——”他瞥向宗爱,咄咄逼人:“宗总管匆匆回平城一顾,为何先在孤属下的官员那里逗留?索贿的实据尚在,不知你敢不敢和孤的两员属官当面对质?”
狗急了还会跳墙,宗爱被拓跋晃这句话逼急了,生死存亡的瞬间,自然是先自保。宗爱弓了弓腰笑道:“太子殿下发问,奴不敢不答。若要对质,奴也不怕,因为——”他瞄了一眼拓跋焘,弯了弯嘴角:“这是陛下吩咐奴试探东宫的。”
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流流下水了,一张谄媚的脸上俱是笑颜,但说的话狠厉歹毒,让年轻的拓跋晃应接不暇:“太子殿下若要质问,倒是先可以问一问治下属官:奴说其他,他们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奴一说东宫兵马用度,一个个紧张万分,瞒着什么呢?再,奴向宫中黄门令打听,太子与皇后请安,有时一日竟达两三回,倒不知殿下与并未生身的嫡母,哪里有那许多孝敬?再,皇后听了殿下的话,给东宫禁卫进宫的虎符,而东宫属员,皆俱称颂懿德,其间岂无诡诈?”
拓跋焘阴冷的神色飘向拓跋晃气得煞白的脸,突然插话道:“你要把东宫的人弄进宫干什么?这次既然是来‘迎丧’,为何人人都是实甲?莫不是一但有意,便想夺_权?”
太子一下子跪倒在地:“父皇圣烛明鉴!儿臣或有失察之处,但绝无谋叛之心!儿臣以为过来迎丧,只是怕百万人里或有异心之人,所以不敢不早作准备,绝不是——”
他的话音没有落下,拓跋焘的柳条已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了。他用了足力,这柳条的威力不亚于马鞭,虽不至于立时皮开肉绽,但一道抽下,一道红肿,两记相叠,红肿处就渗出密密的血珠来。拓跋晃倒也有些骨气,跪在地上低下头,耸起脊背任凭抽打,渐渐能够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看到他颤抖的肩膀筛糠一般。
一根柳枝折断,立马又换了一根,很快拓跋晃身上的素衣上尽是一道道的血痕,而身边残柳铺陈了一地,竟无人能够算清他这尺方的后背究竟挨了多少下鞭打!
他终于耐不住了,身子倾仄了一下,努力以手撑住了,抬起头道:“儿臣冤枉!”
拓跋焘打折了手中最后一枝柔柳,四下里望了望,恨声道:“朕的皮鞭呢?!”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成泥
他的近侍胆战心惊地取了那杆黑色的鞭子来,谢兰修斜剌里出来,从那侍者手中接过鞭子。拓跋焘犀利的眼神已然飘过来,厉声喝道:“谁让你来的?”
他估猜她总归是要为太子求情,扯着鞭子不让自己动手——越是这样,他的气越生得厉害:有异心的母亲和有异心的儿子,联合起来对付他,是打量着他舍不得他们俩么?
“再取一根来!”他撇过头,目视宗爱——他倒不信她能翻起了天!
谢兰修笑道:“这根鞭子不是很好么?再取一根莫不是要备用?”她笑得灿烂,简直诡异,伸手抚弄了一会儿黑色的皮革,接着伸直胳膊把鞭子递了过去。这是拓跋焘御用的马鞭,自然非常精致,鞣制过的熟皮子,既软又韧,带着皮革自有的光泽,不做刑具的话,倒不失为一件好器物。拓跋焘狐疑地看着谢兰修袅袅的身姿,和含笑递过来的鞭子——他努力在她脸上找一丝虚妄或讽刺,但是没有找到。
谢兰修笑得毫不虚伪,声音变得轻轻的,淡淡的:“陛下……太子有过,自当鞭挞,若是陛下心中疑虑,就是打死也不为过呢!反正陛下还有儿子,死了一个,还有几个;再死一个,还有几个……”
拓跋焘用打量疯子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女人,脸色铁青,却有些无可奈何,他低沉喝道:“你是疯了吧?”
谢兰修笑道:“疯?陛下和我此举,有区别?”
她掰着指头仿佛在算:“陛下十一子,早殇五个,打死一个,流放一个……今儿再去掉一个,也还有三个呢!将来延续陛下的天下,够了!”
拓跋焘冷笑道:“你别弄小心思,设套儿给我钻!”他伸手去拽她纤细的手腕,而谢兰修毫不躲避,被他死死地捏住,仿佛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依然笑容粲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拓跋焘突然感觉女人有时候跟毒蛇似的,直往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啮咬,他狠狠一甩手,把谢兰修甩在地上。
谢兰修若无其事地爬起身,都不去掸衣裳上的泥土,倒是她受伤的手心,在灰尘里沾得有些疼痛,惹她在裙摆上擦了一下。素绢的裙子上泥印夹着血迹,登时变得污浊可怕。她怜悯地看了看同样遍身血痕的拓跋晃,她的阿析伏低身子跪着,每喘一口气,身子便起伏耸峙一下,她几乎可以估猜到儿子脸上的神色——无望。
好极了!
谢兰修突然醍醐灌顶一般通透起来:她和阿析,都被他的残暴、自负和强权逼到了无望的境地。然而,这反而催使他们都勇敢起来,离开他暴…政的绝对掌控,其实又有何难?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果“死”不再成为面前如山的障碍了,眼前立刻就能够空阔了吧?
阿析!她在心里对儿子说,不要怕!
于是,她转过身,留给拓跋焘一个淡蓝色的纤弱背影,她的衣衫裙摆污秽不堪,她的浑身酸楚疼痛,可是她依然可以走得风姿袅然。
俄而,谢兰修听见身后凌厉的一声鞭响,嘹亮得仿佛穿透云天,可是,她的头都没有回,步伐一秒都没有停。
拓跋晃抬起头,看着父亲狂怒地用黑色皮鞭把身边一棵树抽得掉下一地的树皮屑,可那黑蛇似的皮鞭却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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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终于下令拔营回平城。太子拓跋晃被装在铁笼之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褐色凝固在身上。拓跋焘命令军医给他施治,也派人送入三餐,一点谈不上苛刻虐待,唯独不给他留一丝脸面:堂堂太子,以往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样如牲畜一般锁禁于囚笼之中,再无尊严。
一入宫,拓跋焘看到前来迎接的赫连皇后满脸的泪水,他抢在她要说话之前一声断喝:“不许给他求情!”
赫连琬宁不敢顶撞,跪在他面前哀哀地拭了半天眼泪,终于抬起泪眼望着拓跋焘道:“陛下,东宫有罪,也请明施国律吧!”
拓跋焘冷笑道:“朕就是国律!饶他一命,你还不足意?”
“请陛下看在阿析死去的母亲贺皇后的份儿上——”
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满心窝囊气的拓跋焘更加生气:“那个不长进的东西,他阿娘为他白死了!”
若是太子被废,贺佳缡的皇后追封也会被撤,那可是真正白死了。赫连琬宁知道面前这个男人薄情,可是当娘的,总想能为儿子多争取一点机会是一点,她流着泪地喋喋不休,期冀能够出现奇迹:“陛下,看在妾抚养了太子这么多年的份儿上……”
拓跋焘一脚把一旁的矮案踢飞了,指着皇后道:“算计着把东宫的兵马弄进宫来,算计着我交给你的内宫禁卫兵符。他就是这么孝顺你的?你就是这么溺爱他的?”他忍不住要迁怒:“我看阿析的这些臭毛病,就是你惯的!”
皇后张口难言,委屈得说不出话,几乎恨不得以死明志。拓跋焘这才缓了声气,冷冷道:“你不要再管太子的事了,朕心里有数,知道怎么处置他。你以皇后之宝下发懿旨:废谢氏贵人之位,贬为宫人,打入西苑的冷宫中。”他突然露出一个狠笑:“恰好和你妹妹在一起做个伴儿!”
赫连琬宁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叩首接旨,拓跋焘已经拂袖而去。当晚宿在昭仪冯清歌的春华宫里。
冯清歌第二日来皇后那里请安,赫连琬宁摒绝他人,对冯清歌道:“妹妹!后宫里,陛下大约也还对你尚有深恩深情了,你逮着他的话缝儿,千万为太子求求情!自古太子若废,与死无异!我抚养了阿析这些年,真正当亲生儿子看……”
冯清歌见皇后腿软得几乎要跪倒,吓得不轻,赶紧扶住她软绵绵的身子,坐一旁的矮塌上,这才跪坐在地面席上,低声道:“我哪里敢提这些事!昨儿承恩,陛下那神色,吓得我半夜都没有睡着……”大约昨晚被临幸,苦楚不少,冯清歌又是脸红,又是泫然,扭弄了半天衣襟才抬头道:“我心里,岂不担心太子殿下——娘娘大约不知,我那个异母的二兄、陛下所封的辽西郡公冯朗,便是太子殿下的知己好友,若是太子事出,他难免要受牵连。”她想着零落的家人:如今流落他国,父母和嫡亲的兄弟都没了,这个关系曾经不太好的异母兄长竟也感觉亲近。
冯清歌泪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说话:“我只恨自己既没有聪慧的头脑、伶俐的口舌,也没有卓绝的勇气……不过,以往劝说陛下,还是谢贵人最有效力,不知这次为何事被牵连贬斥?若是我们曲折从之,先救谢贵人,再请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