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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些!”拓跋焘眼观六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那只杯子。他的嘴唇蹭在谢兰修的耳边,声音低沉似有磁性一般,“小妮子慌慌张张什么?”
“陛下打扰我。还……还恶人先告状!”
拓跋焘笑了,伸手帮她把头发用丝带系好,轻轻在柔滑的发梢上吻了一下,这才说:“还我‘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帮你系头发,却没听到一个‘谢’字。”
谢兰修把一杯刚刚烹好的茶塞到拓跋焘手中,嗔怪道:“哄了我说个‘谢’字,能多长块肉么?——烫得很,慢慢喝。”
拓跋焘轻轻吹吹茶杯口的细细水沫,一阵茶香随着腾起的蒸汽涌上来,清冽入肺,拓跋焘脸上略显诧异色,小小地呷了一口茶,却也不赞,只是直直地看着谢兰修笑道:“谢谢啊!”
谢兰修隔着淡薄的水汽看向他,橙色烛火中,他的脸色显得尤为红润健康,谢兰修有些不好意思直面他炯炯望来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次,陛下以为如何?”
拓跋焘又喝了一口,才说:“香气悠远,苦而回甘。”
谢兰修不由笑道:“陛下得茶味了!”
拓跋焘放下茶杯,唇角上弯着,却显得苦涩,良久方说:“其实,我阿娘也是汉人。”
谢兰修第一次听他提起母亲,而且在宫中似乎也讳莫如深,不由好奇问道:“原来先太后也是汉人?可惜……”她怕戳中拓跋焘的痛处,及时闭上口没有再说。拓跋焘摇摇头苦苦一笑,盘着膝坐着,把谢兰修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接口道:“可惜她离我而去太早了。有时我想,其实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个阿娘陪着我长大。可惜……”
亦是同样的字眼结尾,可言中之意颇令人感伤,满目落寞的拓跋焘失却了平日的巍巍的锐气,竟显出一些少见的颓色。谢兰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倒是拓跋焘自己放开了,浅笑着说:“不谈这了。今日其实我很欣喜的。天降佳兆,又逢嫔妃怀子,双喜临门!”
谢兰修心里百味杂陈,有为他高兴而喜悦,也有淡淡的酸涩,轻轻偎依在他肩头,听他的声音从腔子内传来,变得瓮瓮的:“马上过了年,我打算改元。上苍赐我神鹿,佑我大魏繁荣昌盛,一统天下。阿修,你读的书多,用什么字眼合适,你帮我想一想。”
谢兰修忖了忖道:“陛下所说瑞征是一对雄性白鹿,古话说:‘天鹿者,纯善之兽,道备则白鹿现,王者明惠及下则见。’陛下所遇的好事成双,必有大吉庆。陛下改元大事,妾本不敢妄言,不过牡鹿为‘麚’,不如就用‘神麚’为年号。”
“好字眼!”拓跋焘赞道,见谢兰修矜持一笑,不由搂着她吻了一下,“上天赐福,还需人自己的努力,明年改元神麚,朕要借这吉年,做两件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危影幢幢
他要做什么大事,谢兰修并没有兴趣,但拓跋焘却似来了兴致、不吐不快一般,扳过谢兰修的脸,眼睛里灼然有光:“夏国虽被我打得一败涂地,但当时情势,一时还无法灭它。明年,我要要夏国归于我大魏的疆界!”
谢兰修略一想,便惊惶起来,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拓跋焘见她目光有些游移,似乎愈加兴奋起来,逼着她的眼睛对视着自己的,声音都高了一个调:“你心里有无数疑惑,可是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谢兰修有些害怕他此时的样子,勉强笑着说:“陛下的军国大事,岂有我一介女子插言的份儿?”
拓跋焘笑道:“你这么聪明,听听又何妨?说说又何妨?说吧。”
谢兰修觉察出他笑意背后的一丝丝不快来,觉得他托着自己后背的那双手都变得滚烫——而自己的脊梁骨,则一路凉下来。他对她的好,只怕就如对一件玩器,喜欢时爱不释手,若是有一天生了猜疑,自己就会粉身碎骨!她还没有摸透这位人君的性格,只好横了心搏上一搏。
“陛下灭夏国,自然是一统江河的第一步。妾先在想,皇后和左右昭仪都是夏国的公主,不知陛下是否会被牵绊。现在想通了——”
“怎么想通了呢?”那厢听得饶有兴致。
谢兰修笑道:“陛下胸怀天下,自然不会为几名女子所牵制。何况,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赫连皇后和昭仪既然已归陛下,生是拓跋氏的人,死是拓跋氏的鬼。定当没有二心。”她的眼前出现了皇后赫连琬宁的面容,她是那样仪态万方,可端庄之下,存着的亦是一颗无奈而恓惶的心灵。谢兰修有些同情她们姐妹,就如同情自己一样——确实,她们都是“外人”,若不相互抱团扶持,将来谁又来保她自己?
拓跋焘眯着眼睛笑了:“说得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端起桌上茶杯,把已经放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而伸手挑开谢兰修的衣襟:“阿修如此解语,猜一猜底下我要做什么呢?”
谢兰修已经全无兴致,可是心中陡生对他的畏惧之余,不免多了些卑微感。她强颜欢笑,伸手解开衣裳的系带,慢慢露出酥酪般的肌肤。相得似是甚欢,拓跋焘对她总是一副忘情喜爱的热烈,而谢兰修感受他火烈的同时,却觉心脉冰凉——他毕竟不是袁涛,他毕竟是拓跋焘,毕竟是一国雄武的君王,毕竟是野心勃勃的皇帝!
“唔?”他兴奋时发出熟悉的声音,带着短短胡茬的脸颊蹭在她柔嫩的侧脸上,温热而略微扎人,往日谢兰修常为这感觉动心,今天却有些不适。“唔?!”又是一声。谢兰修无奈敷衍,在他耳畔柔柔、沉沉地呼唤:“陛下……”
他蓦地翻过她的身子,在她臀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并不痛,却叫谢兰修一激灵。拓跋焘不快地说:“错了!”
谢兰修带些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兮兮在他耳边唤:“佛狸……”这才换得他的笑容。
“嗯!”他对她无比疼惜,捧在手心里一般爱不够,宠到骨子里一般放不开。他满意地喘着气,双眼迷蒙,轻轻撩开她被汗湿的额发,突然看她眼角一滴晶莹,忙问:“怎么了?”旋即自己明白过来,立刻向她道歉:“是不是刚刚打疼了你?我脾气不好,有时一心急就爱动手。以后我要再打你,你就咬我好不好?随你怎么咬,我都明白的!”
他的手伸过来帮她揉。谢兰修一把拍开,嘟着樱唇:“得了便宜还卖乖!根本没疼!手拿开!”
拓跋焘最爱她的娇嗔,立刻腻歪在她颈边,亲吻了无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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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亦到了平城最冷的时候,土地都被冻住了,硬得踩上去脚都会生疼。天色阴霾,似乎随时都会飘雪,偏偏雪就是下不了,只压着漫天铅灰色的雪云,压得人心沉沉。
宫廷里四处装点着彩绢扎制的花朵,“盛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配着风中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羊角明灯,别有一番妖冶的绚烂。拓跋焘在朝堂之上已经和大臣们喝得半醺,回到后宫,又是家宴,正中案上摆着一只硕大的烤羊,小茴香的气息伴着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宫中诸人等候皇帝大驾已经等得肚子咕咕叫了,好容易看到拓跋焘的身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家宴比朝宴来得自在得多,拓跋焘进门就被暖暖的熏笼热气蒸得身上微微出汗,便脱下外头玄色冕服,只着里头的黄色斜襟长衫,腰里被玉钩革带束着,蜂腰猿背,身形挺拔而颀长。他四下看了看拜倒在地的自己的众位嫔妃,最后把目光落在贺佳缡的身上,笑道:“贺贵人有了身子,不必行礼了。”亲自上前把她挽起来。
贺佳缡脸色一如既往的发黄而形容萎顿,怯生生道:“陛下,妾没有这么金贵……”
拓跋焘笑道:“你肚子里的孩子金贵!”扶着贺佳缡左右看看,竟随手把她安置到皇后身边右昭仪赫连玥宁的位置上。
赫连玥宁的脸色刹那变得煞白,不由出言问道:“陛下,那妾坐在哪里?”
拓跋焘似乎有几分醉意,不耐烦地横了赫连玥宁一眼,指指旁边三夫人所坐的地方:“那里不是空着?”
赫连玥宁气得胸口起伏,许久冷笑着嘟囔道:“原来谢椒房制定的典则也不过是凭陛下兴趣罢了……”皇后赫连琬宁面色沉沉,在下面狠狠扯了妹子的袖子一把。
拓跋焘恍若未闻,小心翼翼扶着贺佳缡,手抚着她微凸的小腹,直到她战战兢兢坐在昭仪的位置上,才亲手为她斟上酪浆,和煦地笑道:“你捡些喜欢的慢用。”又对旁边伺候的宗爱道:“一会儿取羊腿心最嫩的肉给贺贵人。”
他借醉而逾制无算,全然不顾旁边各种脸色与眼色,贺佳缡给他弄得惶恐不安,如坐针毡,蜡黄的脸越发难看了。
大宴过后,拓跋焘大醉而归,宿在贺佳缡的宫中。赫连玥宁闷了一肚子气,见御驾离开了,才恶声恶气道:“哟,她这身子骨,怎么伺候主上?”
皇后低声道:“别说了!你今日话还不够多么?”
赫连玥宁冷笑道:“阿姊,你忍气吞声,又能得什么好儿?这次坐的是我右昭仪的位置,下次,谁知道会不会把她扶到皇后的位置上去?!”
“阿玥!”
赫连玥宁扭头见姐姐的面色难看到极点,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撇了撇嘴却说不出道歉的话来,只好别过头去嘟嘟囔囔着自己生闷气。
谢兰修不愿搅进这样的是非圈子里,尤其不愿被狂妄的赫连玥宁拖下水,与其他人一样,木着脸站在一边。
接下来几天日日飘雪,谢兰修无端有种不祥之感,果不其然,还没到上灯,就听说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贺佳缡腹中的孩子,没了!
素来大大咧咧,似乎不知忧愁滋味的阿萝,第一次声音都抖了起来:“娘娘……陛下下旨,后宫嫔妃都去显阳殿……问话……”
谢兰修冷静问道:“你听外面的宦官们说了什么消息没有?”
阿萝紧张得几乎要流泪,战战道:“只说陛下盛怒,说是有人加害贺贵人,要好好问罪。”
谢兰修瞥瞥阿萝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道:“放松些。你怕成这样,是怕陛下发怒起来会杀人么?”
阿萝终于忍不住扁扁嘴流下两滴眼泪:“陛下不发火时好说话得很,可是大家都知道,他若是生气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当年陛下刚刚即位时,听了崔司徒的意见,想去征讨夏国,朝中大臣反对声居多,都说朝纲初定,陛下年轻,夏国的统万城又是坚不可摧的,去了也是折自己个儿面子,不如安分守己。陛下那年才十六岁,却已经镇守边关四载,监国一年,冷笑道:‘朕虽是刚刚继承大统,却也知道先帝在时,心心念念不忘的世仇:一是蠕蠕,二是胡夏,三是北燕,四是……’”
谢兰修知道她犹疑的是什么,便毫不犹豫道:“不必忌讳,四是宋。这且不谈,后来呢?”
阿萝道:“我也是听那些宦官说的,只知道陛下对朝中贵族说:‘你们是怕朕输还是怕朕嬴?若是怕我羽翼丰满,你们日后无法驾驭,那不如今日就看看我的手段!’唬得无人敢再说话。陛下便立时下令备军,有个朝臣心里不以为然,备粮草时马马虎虎,被陛下知道,不容任何人说情,当即下令将那大臣斩于军前。大家这才畏服。果然陛下出手就打了个漂亮的仗,他率两万轻骑突袭蠕蠕在云中盛乐的大军,结果被云中的十万兵马包围,陛下不慌不忙,用鸣镝指挥弓箭手万箭齐发,射死蠕蠕大将于陟斤,那十万大军没了首领,立刻溃散。云中就这样被陛下打了下来。”
“回平城后,陛下还没有卸掉戎装,先用鞭子指着当时反对的那些朝臣:‘朕轻率否?朕无能否?谁敢再不听朕的指令,朕的鸣镝便是为他而设!’大家又敬又畏,全部拜倒在地。……”
谢兰修听完,好一会儿才说:“陛下深谋远虑,并不是喜怒无常。借那朝臣一颗人头,树自己权威,你不懂……”
“那……”
谢兰修自嘲地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他真在算计,谁都逃不掉。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研究了很久北魏的后宫制度,结果看得头大,文里错谬不少,将就着看吧。
☆、红颜委地
显阳殿里,山雨欲来的气氛扑面而来。拓跋焘端坐在正中,身着锦面儿貂皮齐膝窄袖衣,下面穿着软羊皮裤,蹀躞带上垂挂着火石囊、短刀和马鞭,高高的油皮靴子尚带着雪泥印记,似乎是刚刚射猎归来。
谢兰修急遽一瞥四周,果然宦官宗爱胳膊上停着一只神俊的猎鹰,那鹰目光凌厉,一如此刻的拓跋焘一般。
拓跋焘冷冷地看了看谢兰修,转眸冷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