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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康叹口气道:“我从前又何尝是懒散的人?如今……只叫‘心寒’罢了!”
何止心寒,他简直心灰意冷。刘义隆生病时,都是他刘义康一人处理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句话出来,很少有被各司驳回的,家里也是宾客辐辏,车马盈门,权焰熏天。如今落魄至此,其他不说,光这冷清就叫人够难受的。
刘义康坐到案前,掸掸公文上的灰尘,拿起一本看了看,叹息道:“陛下仁慈,蠲免荆州的钱粮,将本岁的徭役从十三岁提升到十五岁,养民生息是做得够够的了。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我这里养兵的钱又剩几个?春季要疏浚河道,民夫比以往少了将近一半,事情怎么去做?难难难!”
他这厢发牢骚,那厢两个心腹都低了头不说话,人无权,举步维艰;从权力的顶峰掉落下来,这个心理落差更是难以言喻。刘义康随便批复了几行字,把公文放在一边,自嘲道:“反正我这里批下去,还有人要汇报到京里再处置,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阿砖(范晔小名),你在写的史书,如今进展如何了?”
范晔之前因为对太妃薨逝未尽国丧礼仪,贬斥到庙堂之外,幽愤了多年,为了排解不得志的情绪,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删改各家写的后汉书,而为自己一家之作。范晔笑道:“大王见笑了!左迁时倒写了不少,如今反而进展得慢了,还有不少未曾落墨呢。不过下臣自以为这本《后汉书》精意深旨,比那些杂家的《后汉书》好得多了!就与班固的《汉书》比,也不会逊色!什么时候,带一本请大王斧正!”
刘义康摆摆手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小时候不好读书,被阿父骂了多少次,如今在家偶尔读读《汉书》,读到淮南厉王刘长之事,心里便是百味杂陈啊!刘长尚能善终,我却不知有没有汉文帝来做阿兄啊!”
出口又是牢骚!刘长是汉文帝刘恒的弟弟,跋扈专擅,最后谋叛朝廷,但汉文帝仁慈,只是把他削去王爵,发配异地,还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倒是刘长自己无法忍受屈辱和落差,愤而自尽。刘义康拿刘长自比,徐湛之的瞳仁不由闪了闪,忙低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神情。
这时,刘义康从书简里拣出一封信,自己先“咦”了一声,然后挑眉道:“北魏真的回信了!”
徐湛之和范晔忙探过头去看。刘义康也不避他们俩,大喇喇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抖开,读了读笑道:“北魏也算知趣,这会子他自己四面楚歌,再和我们打也顾不过来。恰好我妻妹在他那里也是个宠妃,两国能够交善,总强过交恶。他也客气……”
他蓦地说不下去了:北魏是客气,馈赉好马和好鹰——与那时馈赉檀道济的如出一辙。
刘义康多留了个心眼,笑道:“不过,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合起信纸,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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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刘义康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不是因为担忧害怕,而是突起的一阵妄念,让他陡生希冀,也陡生犹疑。
他抱着玉秀逗弄了一会儿,心事重重,也没有平时那么专注。小孩子识人神色最灵,在他膝上摇摆了一会儿,便嘟了嘴道:“不好玩!我要阿母陪我!”
谢兰仪自然也看出刘义康的神色不对劲,对玉秀道:“都过午了,该去睡觉了。如今日头长,你晚上睡得越来越晚了,白天也需补一补觉才行。”
玉秀扭股糖儿似的缠着谢兰仪:“不么!不么!我睡不着!”
谢兰仪哄道:“玉秀乖!睡起来,我那里还有最好的狮仙糖给你吃!”
谁料玉秀根本不在乎,嘟着嘴说:“狮仙糖早吃絮了!阿父说,他有白马寺的甜石榴,还有报德寺的含消梨!我要吃,我要吃么!”
谢兰仪虎了脸道:“这大春天的,哪里给你找石榴和梨吃!再不听话,阿母要生气了!”小玉秀扁了扁嘴,看看板着脸的母亲,又看看在一旁一脸不忍之色的父亲,她最会看脸色,飞奔着往刘义康怀里奔:“阿父……阿母生气要打人的!……”话没说完,被自己的小裙子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把嘴唇都摔肿了,这下子是真的疼哭了,“哇哇”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
刘义康忍不住要怪孩子他妈:“你看你,吓唬玉秀做什么!她还是个孩子,懂什么呀!”迫不及待把女儿揽在怀里,看她一脸眼泪鼻涕,又看她肿得高高的嘴唇,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拍打着地面道:“什么破地!把咱玉秀给摔了!赶明儿阿父叫人把这青砖地都铲喽铺新的!……”
谢兰仪自也心疼女儿,但见丈夫这副溺爱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唤乳保把玉秀抱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她这才回头问丈夫:“瞧你,说两句话都跟疯了似的!你今儿有心事?”
刘义康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说:“兰仪,很久没有听你抚琴了,可否弹一曲给我听听?”
琴声若能解忧,谢兰仪自然无不可,点点头,调好弦音,屏息凝神,弹了一曲,曲声委婉而不失高妙,自有一种凌霜贞静的情怀。刘义康痴痴地看着妻子抚琴,那双素手时而若无骨,时而又刚劲有节,她表情冲淡中带着些铮铮,是谢家人的样貌。
一曲终,刘义康叹息道:“好悲凉!”
谢兰仪挑眉笑道:“痴子!这《梅花三弄》哪里悲凉?”
刘义康摇摇头说:“那是我心境悲凉。”他觉得舌根苦涩,停了一歇又说:“我想起来了,这是桓伊当年吹奏给王徽之听的曲子,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了三次,便是这支曲吧?梅花气节,便在不屈。”
谢兰仪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才是赏曲的王道,何必在此做楚叹?”
刘义康摇摇头说:“我是有感而发。兰仪,你觉得我三兄,是不是汉文帝?”
谢兰仪冷笑道:“他要是汉文帝,只怕做不出滥杀大臣的事。当年,傅季友(傅亮)倒说他是晋文帝、晋景帝这样的人才。要知道,司马昭和司马师,又是什么样的人?”
“极是!”刘义康点点头,沉郁道,“我如今也是日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怕他一时发作,会不顾后世议论,要将我赶尽杀绝。可我如今在江州,除了范晔和徐湛之,四处都是他的人监视着,别说想有什么作为,就是稍有不慎,一张状子就告到建康去了!我自打到这里,已经受了几回申饬,罚了几回俸禄——骂一骂是小,钱财东西更是小。只是见微知着,心里发寒。”
谢兰仪亦知,自己的丈夫虽然不爱读书,脾气也大大咧咧的,但并不是全无韬晦的草包。她平素在他面前强势,也是知道他心底里最爱护她,最心疼她,所以愿意事事听从,担着这个“惧内”的名声。此刻,她也是一朵“解语花”,抚慰着刘义康道:“凡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陛下心细如发,你也只好做些姿态给他看。大不了就是留个贪财好色的骂名,或许能断他心中的猜疑。”
刘义康摇摇头:“兰仪,我虽然愚昧,可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现在北魏与我们交好,而且单独修书给我,我若是搏上一搏,说不定有些希望……”
谢兰仪吓了一跳,警告道:“刘湛的死,你忘记了?还要搏一搏?”
“我没忘!”刘义康急急似要剖白一般,“我若不未雨绸缪,根本就只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份儿!将来骨头渣子给他啃干净了,怕都没人收尸!”
谢兰仪欲待劝谏,突然见门房在门洞一探头,她极为细心的人,一眼就发现门房神色异于往日,忙对刘义康道:“好像找你,快问问什么事。”
刘义康披了件外袍,出去了半晌。再进来时,他脸色已经变了,煞白隐青,带着惶然和悲戚:“兰仪……是建康传来的‘命赴’。”
“命赴”就是报丧的意思。谢兰仪忙问:“是谁的大事?你……”他脸色这样,这个人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人。谢兰仪犹疑着问:“是陛下?”
“不是。”他楚楚道,“那样倒好了!是大姊——会稽长公主,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巷罗荆棘
会稽长公主刘兴弟,是先帝刘裕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嫡女。刘裕微寒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是后来妻子去世,而自己发达了,妾室们才一个一个帮他生了儿子,每个儿子几乎都是晚来得子。因而,比男孩子们大十多岁、且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就俨然是她母亲臧皇后的替身,连刘义隆都习惯于对她的话不敢轻易驳回。
刘兴弟薨逝,最惶惶然的就是刘义康,当年若不是刘兴弟在刘义隆面前哭诉,刘义隆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刘义康。如今倚靠的大山倒了,刘义康颓丧不已,对谢兰仪嘿然道:“你说,我阿兄当年的誓言有用么?”随后自己又回答自己:“若是誓言有用,万事倒都好办了!”
谢兰仪自然也是惊惧,思忖了半晌才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先听一听建康的消息罢?”
“有了消息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刘义康嘲弄地摇摇头,“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只看这刀什么时候剁下来而已!”
刘义隆薄情,谢兰仪亦觉得一味往好处譬解丈夫实在并不是智举,她想了半天,艰难地说:“那……你如今什么权力都没有,尤其没有兵权。若是陛下真有心对付你,你也不过是引颈而已。如今,只有一条路,或许能稍保平安。”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条路指的是什么。
不过里头细节仍需考量:现在情况不明,若直接投奔北魏,等于把话柄送到了刘义隆的嘴边,自己就只能进不能退,万一北魏那边有个差池,后果就是死路一条。唯今之计,还是徐徐图之,先和北魏做出交好的姿态,探探那里的口风,慢慢再见机行事。
刘义康首肯了这个意见,他拉着妻子的手,哀戚地说:“没有让你享到多少福,倒让你陪着我担惊受怕!我真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宣明公!”
谢兰仪不由潸潸泪下:“车子!你这话,我听了难过!说实话,我本来是罪臣之女,并没有想到会有人陪我走这么远!你对我的好,对玉秀的好,我心里都明白!上苍不仁,我们也只有咬牙捱着而已。反正我与你,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陛下就算容不下我们,也不妨着我们日后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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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仪这次写给谢兰修的信,回信来得格外的快。
谢兰仪握着笺纸,有些犹豫不决。刘义康催问道:“里面的意思是什么?”
谢兰仪说:“寥寥八个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抬头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椽子,一排排密密地排列着,密得人压抑;柱头雕绘,却没有心思细看,只觉得心烦意乱。刘义康探头一瞧,信纸上满满一页,墨书淋漓,似是很心急的模样,也不知“寥寥八个字”是什么来由?
不过,他对谢兰仪是言听计从的,她说“八个字”,必有她的道理,刘义康问:“是叫我们立刻决断?离开江州渡往雍州?”
谢兰仪点点头,但神色还是茫然:“不过,这封信真的出自兰修真心?我最怕,她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所以也不敢笃信。毕竟,若是我们全家挂冠离朝,投奔北魏哪里,就没有退路了。听说魏主拓跋焘,也是个手段毒辣,心机深沉的人,之前对胡夏和北燕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怕也都有他的谋算在。若是如此,他又有几分值得相信?”
逢到这样死生存亡的大事,谢兰仪毕竟只是一介女子,没有那么大的胆魄,原先拿捏得住的人——刘兴弟和潘纫佩又不在身边,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最后对刘义康道:“这等事情,还是问问你身边信得过的人吧。”
刘义康身边信得过的人,无外乎范晔和徐湛之。其余的,都是刘义隆的人。
刘义康密召两人会谈,把自己的忧虑说了,摊着手颓然坐下,对徐湛之道:“你马上要回去给我阿姊奔丧,我身边又少一个羽翼。但作为舅舅,我也没脸强你。只盼着你在建康,一切平安,有什么消息及时与我来书说明。”
徐湛之不由泪下,用力叩首道:“阿舅!我阿父去世得早,甥儿素得舅舅照应,无微不至,说句不当的话,就如亲父一般!如今一别,孝衣上身三年,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刘义康也泪下,扶着徐湛之的胳膊肘,不让他再磕头:“你错了!你阿母对我和兄弟们的厚恩,才是我无以为报的!如今骤然得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岂不跟刀绞似的!”
他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哽咽得不能成声,与徐湛之抱头痛哭。好半天两人才擦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