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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三日后的奏报却很奇怪,拓跋仁围困了寿阳城只几日,便绕过寿阳,转战更南的钟离等地去了,只是熊熊大火,焚尽了周围的所有民宅和秋收的田野。而刘铄,也只好死守不出,听凭魏军残害百姓。
刘义隆没有再问儿子的情况,他端详着面前的沙盘,以及上面放置的各色石子,抬头时依然显得刚毅而坚定:“那么,拓跋焘之部,是准备直取彭城了?”
彭城,与山东省接壤,即今天的徐州地区。这里,原本是北伐的后方,四面通衢,消息传递极快,如指挥卫所一般。而里面所驻守的,是节制北伐诸军的江夏王刘义恭和刘义隆的三儿子——武陵王刘骏。落荒而逃的王玄谟和沈庆之,也已经逃回了彭城。
刘义隆一言不发,听都不愿意听身边江湛和徐湛之的宽慰,甩着袖子离开了太极殿。
黑暗的夜色中,他冷汗淋漓,步伐踉跄。他在当皇子的时候亲历过战乱,纵然之前豪迈有余而算计不足,此刻也已经清楚地明白,兵败如山倒,北伐非但没有成功,反而招惹得拓跋焘南下复仇。彭城虽然是淮河一道重要的防线,但以拓跋焘的灵活方略和奔袭速度,只要撇开彭城不闻不问,彭城就什么都不是。若是刘义恭和刘骏弃走,则这块宝地还将落入敌手,淮河就算是彻底失守了。
长江天堑,纵使守住了,也仅仅是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了。
但是,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
北凉亡国,国主爇榇请降,结果遭拓跋焘皮鞭抽打,颜面丧尽,最后仍然难逃一死;北燕亡国,被逼得寄人篱下,然而所寄非人,全家皆亡;胡夏亡国,赫连昌出逃被擒,全家族灭……刘义隆心里勾画着拓跋焘这个可怕的地狱魔王的形象,却狠狠一咬牙。
他转步急急走向滋畹宫,谢兰仪已经睡下,不提防他突然驾临,而且直接闯入内室。她从榻上匆匆坐起,扯过被子盖着胸前,颤声道:“陛下……”
刘义隆脸色没有半分温柔,檩然说:“彭城怕是不守。”
“那又如何?”
刘义隆话里没有一丝温度:“刘义恭在彭城。他的全家都在彭城。”
作者有话要说:
☆、龙骧虎跱
刘义隆的话果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谢兰仪瞪圆了眼睛,手里牢牢捏着的被子都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问:“那玉秀……”
刘义隆甚至都没有注意她抱腰没有掩住的一抹雪白胸脯,只是凝视着面前人惊惶的眼睛道:“城池若被拓跋焘攻破,谁能得生还?而且,男子或许还能够一死了之,女子……”
大军过处,杀男人,而掠女子,已经是拓跋焘军队不成文的法则。被掠之后,为奴、为婢、为伎,乃至沦为士兵们泄欲的工具,这种苟活,比死亡更加痛苦。谢兰仪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倾泻般流下泪来,她不知刘义隆为何在此刻如此来刺痛她的心,所以并不出声,静静等他自己把目的说出来。
刘义隆也这样凝视着她,静默无言的相对中,奇异的悲天悯人感油然而生。刘义隆带着对她、亦是对自己的同情心,终于缓缓开口:“到了这个时候,气节虽然可贵,但是不能指着气节存活。我们需想其他法子,只要能够使拓跋焘退兵,一切在所不惜。”
谢兰仪冷笑道:“陛下幼年时便为一方刺史,见惯了先帝用兵征战,却屡屡跟妾说这些。难道还指望着后宫女子能入幕筹谋?”
刘义隆摇摇头说:“一人之见容易偏颇;说话的人多了,又闹不明白他们的目的。北伐前朝堂上争执,其实各有目的,有想借北伐获利封侯的,也有满足于现下的地位不想动弹的,争得再凶,私心甚重,不可信。”他的孤独之意溢于言表。不敢信赖别人的孤家寡人,位置坐得再高,也不值得羡慕。
谢兰仪撇过头:“陛下爱猜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难道又可信?岂不是笑话!陛下何时信过我?”她望着一旁跳动不宁的烛焰:“先君、亡夫,虽有私心,却无错处,然而皆是亡在陛下的疑心之下。如今陛下孤独,又能怪谁?”
“不怪谁。”刘义隆道,“我自己认账的。只是一切需向前看。譬如今朝,生死存亡之际,就需要听真话,决策千里之外。”
“要听真话?陛下不信王谢旧家,朝中任用的,不是王族,就是寒士,甚至娶嫔妃都只要寒门。”谢兰仪冷冷直戳他的心,“如今很好啊,没有权臣,没有外戚,没有奸宦……”
只有外虏。
刘义隆被她嘲讽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发作,可是他嘴角搐动了几下,看着谢兰仪脸上的不屑与挑衅,竟然一下子把怒气平息了下来。他苦笑着说:“你说得对。天下的能人英雄,无一入我囊中。想想三国鼎立的时代似乎也没有远去多久,可如今我就是再‘周公吐哺’,也换不到‘天下归心’了。”
谢兰仪道:“既然谁都不可信,只好信陛下自己的儿孙。太子既然得陛下器重,又领兵驻守丹阳,不妨予以重兵。若是真的魏虏过江,则可以做常山之蛇,首尾相援;实在不能首尾相援,也可以至少保得一端,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一锅端了。”
刘义隆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找她脸上的愧色。不过找没找到谢兰仪也未在他表情中瞧见端倪。却听他淡淡地说:“唯今之计,已经不能执拗于王师之道。宋襄公之仁,只能亡国。朕打算多管齐下,万一有一条路走通了,也算是上苍对我汉族百姓的垂怜。”他看着谢兰仪疑惑而故作不屑的神色,终于在绕了那么多弯子之后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两件事,交由你。”
“我?哪两件?”
“第一件。打算派人讲和。”刘义隆道,“估计划地让土在所不免,不然,以他取胜之姿,没那么容易说通。而且,”他停了很久才说:“表示诚意,免不了通婚联姻。”
谢兰仪的呼吸急促起来。刘义隆有不少公主,但是当时时兴早婚,大部分女儿已经下嫁了,宫内勉强算适龄的,只有她的女儿刘英媚。她艰难地说:“英媚刚刚十岁……”
“是啊。早了点。”刘义隆仿佛没有什么表情,不以为然似的,“嫁过去,可以等两三年再圆房。”
谢兰仪嘴唇颤抖,好容易才狰狞笑道:“英媚可不光是我的女儿!陛下宁可牺牲自己的女儿?”
刘义隆这才在下垂的眉梢处流露出一点不忍、不舍之色,但旋即被眸子里坚毅而冷漠的潮水扑灭了:“刘铄、刘骏都在前线。两个儿子的命都舍得,你说我舍不舍得一个女儿?若是此举有效,说不定跟随义恭的玉秀就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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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是江北六州的要镇,城隍峻整,襟卫周固,通达八衢,左右四水。当拓跋焘从滑台挥师南下时,淮南地区坚壁清野,肃杀万端,都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彭城墙内,江夏王府的议事明堂里,灯火辉煌,但死一般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江夏王刘义恭。这位出了名的美男子,皱着那双浓黑俊朗的剑眉,叹了口气说:“我看,危如累卵!”
四个字一出来,泄气的情绪就弥漫在空阔的明堂里。大家坐在下首,啜着茶,很久都是不发一言。
从滑台带头逃跑的王玄谟终于说:“彭城坚实,可以守。”
太子刘劭那头的沈庆之跟他共事一场,异常鄙薄其人,冷笑道:“滑台就不可以守?”
刘义恭见王玄谟花白的头发几乎都要倒竖起来,实在怕听他们嚷嚷,摆摆手道:“唉唉唉!旧事不提,不是说过的嘛!如今吵一架若是能退兵,任你们去吵!”王玄谟逃回来时,彭城的领军几乎要杀掉这个窝囊废,还是刘义恭和刘骏两个阻止了。但是,听王玄谟还在这里侃侃而谈,仿佛忘记了败逃的耻辱,未免心里有些表示不耻。
王玄谟虽知自己败逃是理亏的,但是仍然不肯放弃说话的权利,他道:“我的罪过,将来自然由陛下惩处,就是市口大辟,也绝无怨言。但是,好赖我也算是接触过拓跋焘的用兵了,若说有几分经验也不算自矜。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可以商议,但是话都不让我说,死死地堵着,就有裨益?!”
这时,许久不开口的皇三子刘骏朗朗出声:“叔父!诸位!听听看,左右即将迎敌了,是走、是守,走怎么走,守怎么守,都要赶紧议定章程!当年北伐,是檀道济救场,也没有反败为胜的能耐,但是,能保住大军实力,使拓跋焘不敢过于纠缠,小心退兵,难道就不是善策?”
皇子开口,说得又有道理,大家纷纷点头,静了下来。
刘义恭道:“我看,还是走。彭城如果闭门,就是座孤城。回到建康,至少还有大江阻隔。”
沈庆之平静下来,建议道:“走就走吧,拓跋焘骑兵推进极快,从邹城到彭城,用不了几天。但是江夏王、武陵王和路淑媛的安全最要紧,我觉得不妨用彭城的精兵,护送三位到历城暂避,我和王将军死战彭城就是!”回首瞄了一眼王玄谟的表情。
王玄谟的脸有点绛红,但是忍着一句话没有说,更没有反驳。
刘义恭心里一松,正在那儿点头,却听刘骏朗然的声音:“叔父走吧。我不走。”他环顾着愕然的众人,笑了笑说:“城中缺粮,百姓谁不想走?不过是城门锁闭,无从而去,一旦我们走了,他们自然也想着乘虚逃散;百姓逃散,军队难道没有归心?军粮虽然尚未窘罄,但是一旦军卒生败逃之心,那就是士气先散,不败也要败了。这样一支没有勇气的军队,就算带到建康,也无力作战。若是胡虏饮马长江,投鞭断流,我们是还逃到百越去?” (1)
刘义恭脸色发僵,但是不足二十岁的侄子都如此大义凛然,他脸皮再厚,畏死的心再强,也不好意思站出来说“我走”了。
沈庆之欣然道:“殿下气度,叫下臣佩服!(2)臣观佛狸用兵,讲究奇袭,不善攻城。骑兵要快,必然不能携带辎重,而没有那些攻城的武器,彭城城墙之固,他能轻易攻下么?况且,臣看佛狸进军也已经半年了,士卒疲累,缺少军粮。前次在山东,捉拿汉族民人为先导,取名‘生口’,取其既能劳动又能食用的意思。拿活人当军队的口粮,别说被抓的人,就是那些士兵,难道吃着人肉,心里就满意了?以臣之见,再拖佛狸半载或数月,他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大宋疆域广阔,那么大一块带骨头的肉,他想一口吞?没门儿!”
刘义恭也被说动了,眨了半天眼睛,终于跺了跺脚说:“好!咱们一道死守彭城!”
刘骏激赏的目光瞥向沈庆之,而沈庆之亦投桃报李地回望。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段话原作者是沛郡太守张畅,虽然因为他存在感太弱,不放入演员字幕里了,但是不能让刘骏贪天之功为己有。
(2)后来,刘骏夺得皇位,沈庆之功不可没。我私心猜测,他们的交集之处便在彭城中,沈庆之以太子亲信的身份倒戈于刘骏,想必对刘骏相当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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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果然在小冷文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大段当时的军情、政情描述,希望大家看得不无趣。其实我私下以为,这种人心博弈才是最有趣的。
虽不敢说无一字无来历,但是这里考据还算充分,分析则是一孔之见。欢迎提批评意见。
佛狸的残暴令人发指,绝不洗白粉饰他。不过据有限的记载,“生口”实际只是计划,并未真正实施成功,所以暂属犯罪未遂。
☆、区脱纵横
刘骏深夜才和彭城诸人商议完守城的对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王府中。
武陵王妃名叫王宪嫄,大家出身,长得却不甚美。刘骏听从父命娶了这个妻子,此时见她在等门,心里却觉得烦躁,说道:“如今形势太差,我一脑门子的事,你不要来烦我。”王宪嫄眼中雾蒙蒙的,却不敢违拗,低了头道:“郎君放心,若是出事,妾一定自尽,绝不污了身子。”
刘骏听了却觉得晦气,见王宪嫄说得诚恳,也不好嫌她乌鸦嘴。却听母亲淑媛路惠男在问:“道明(刘骏小名),别生气,你新妇(婆婆称媳妇)不会说话,你听听就是。”
母亲的声音温柔体贴。自小就不被父亲关注爱惜的刘骏,顿觉一阵温暖,撇下妻子到母亲房中问安了。路惠男性子懦弱和顺,但丈夫不爱重她,她满腔的爱意全数投在儿子身上,自来就和这个独生儿子形影不离。她看着高大俊朗的刘骏,仿佛怎么都看不够,抚着他的脸颊说:“别生气!阿母跟你一起!”
刘骏跪坐在母亲面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