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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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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芒仰起头笑,有没有这样厉害,国人真是夸张。

“请坐。”她拍拍身边空位。

张可立坐下,身为教授,一点架子也无,只穿着粗布裤白球鞋。

他说:“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评一句:仲开与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过自我中心,拨不出一点点时间与精神给旁人。

余芒微笑,“看护也知道你。”

张可立吁出一口气。

“思慧今天怎么样?”

“还在休息。”语气并不悲观。

余芒看着他侧脸一会儿,轻轻问:“你相信有一天她会醒来?”

张可立点点头,“她一定会苏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来他一直在等。

张可立问:“一定已经有人告诉你,你若干习惯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点点头,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欢这种玫瑰红。”

刚才他走出来,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颜色了。

他第一次见到思慧的时候,她坐在一辆敞篷车的后座,背着他伏在车门上看风景,也穿着玫瑰红,叫她,她转过头来,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惯坏了的刁钻、傲慢、骄矜的脸,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细小精致,非常苍白、厌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郁郁寡欢,朝他看一看,不感兴趣,随即别转脸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她对他没有印象。

他们的介绍人是于世真。

张可立说:“当然,你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的眼光比许仲开与于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异性朋友,各有各的优点,羡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认识文思慧?”

不冒昧开口的话,恐怕永远猜不到谜底。

张可立并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职在工学院,课余,担任义务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负责辅导文思慧,这个案却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认识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于世真偕我同往保释,我们抵达警察局,她已经被律师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车里,叫她,她转过头来。

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么事?”

“醉酒闹事,把一个陌生男人几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没还手。

张可立看着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断过肋骨。”

余芒忍无可忍,“好玩吗?”

“相信不。”

余芒深觉诧异,很明显张可立性格完全属于光明面,怎么爱上沉沦靡烂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张可立轻轻地说:“该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点点头。

病房气氛祥和,她一进内就说:“思慧,余芒来看你,几时挣脱这些管子同我说说笑笑?”一边脱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卫生间洗干净双手出来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你,此刻外国人只叫我‘芒’,难不难听?像忙忙忙。”

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浓。

余芒趋过脸去,“思慧,你笑了?”

这个时候,她听到轻轻一声咳嗽。

余芒抬起头来,她一直以为坐在角落的是看护,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来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极点,“你不是走了吗?”

文太太清清喉咙,“走了可以回来。”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兴。”

话还没有说完,文太太身体忽然震动一下,脸上露出惊异神色。

“怎么了?”余芒问。

“思慧,”文太太惊惶失措,“我听到思慧说,她很喜悦。”

余芒这才发觉她左右两手同时握着她们母女的手,她的身体像是一具三用插头,把她们俩的电源接通。

余芒追问:“你感觉得到思慧十分高兴?”

文太太惊骇地点头。

“叫她醒来。”

文太太颤声说:“思慧,请苏醒。”

过一会儿,没有动静,余芒又问:“感觉到什么吗?”

文太太叹口气,颓然摇头,“完全是奇+書*網我思念她过度,幻由心生。”

余芒温和地说:“你是思慧母亲,有奇异感应,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说,知女者莫若母,我却不认识思慧。”

“从今天开始,也还恰恰好。”

“不迟吗?”

“迟好过永不。”

“谢谢你余芒。”

余芒说:“你不是已经回到她身边吗?思慧一直渴望有这样一天,她的愿望其实最简单不过。”

到这个时候,余芒才轻轻放下她们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嗳,刚才还是好好的,刹那间疲倦不堪。

文太太说:“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这次回来,再也没有别的事做,专程为看思慧,有的是时间。”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

余芒见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辞离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饮品销售机器前买杯咖啡喝,真的累得双脚都抬不起来,仿佛同谁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没想到才做三分钟导电体会这样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后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请让我送你一程。”

是张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车,强制着自己不倒下来,眼皮却越来越重,双目涩得张不开来。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车上睡着。

脑海中出现二幅幅图画,像电视录像机上快速搜画,终于在某处停下,她做起梦来。

这也并不是余芒的记忆,余芒的思维最最简单,用两个字便可交代,便是电影、电影、电影。

梦中她感染一种奇特的快乐喜悦,余芒脱口说出梦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张可立大吃一惊,把车子驶入避车湾停下。

只见余芒满脸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张可立怔怔地看着她的脸,一个陌生女子怎么知道思慧生前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时候,余芒又说:“多年来只会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过分了。”

张可立呆半晌,轻轻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这才慢慢睁开双眼,回到现实世界来。

她对梦境有记忆,轻轻地说:“原来思慧早已解开心锁。”

张可立且不管余芒怎么会知道,已经点头说:“是,她心灵早已康复,罹病的只是身体。”

余芒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吸口新鲜冷空气。

然后转过来,问张君:由什么导致昏迷?

“医生说可能是急时间戒除麻醉剂,引起心脏麻痹,继而脑部缺氧。”

啊,女主角并没有掉进泳池里,细节又要改。

余芒轻轻地说:“要是我告诉你,思慧的经历时常入我的梦来,你相不相信?”

张君微笑,“我也时常梦见思慧,假使你们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梦。”

余芒答:“但是我认识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后。”

张可立是科学家,他想一想说:“干文艺创作的人,联想力难免丰富点。”

轮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们。”

张可立重新发动车子引擎,“我有种感觉,思慧同你会成为好朋友。”

“会吗,我们有相同之处?”

“有,你们两人都爱好艺术,热情、敏感、相当的固执。”

余芒仰高头笑起来。

张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动作异常相似。

余芒说:“多希望思慧能够痊愈。”

张可立用坚毅的语气答:“‘她会苏醒。”

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等,思慧不醒太过可惜。

在门口余芒与他交换了通讯号码。

张君把车驶走,余芒袋中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我一直等了三个钟头。”于世保的声音。

余芒转过头去,看见世保坐在一辆小轿车里握着汽车电话。

余芒笑着走过去,“那为什么不早些拨电话?”

此言一出,才叹声错矣,等是追求术中最重要一环,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经有人风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动佳人,对方心肠一软,容易说话。

余芒识穿他伎俩,便毫不动容,笑问:“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说:“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来了。”

余芒早已见过文太太。

世保下车来,“你不认识我姨父吧,思慧的父亲明天到。”

啊,这才是新闻。

“姨丈与阿姨已经二十年没见面,我都不晓得怎么样安排,所以特地来同你商量,不晓得你这么忙。”有点讽刺。

余芒莞尔,导演当然不是闲职。

他们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终日游荡,朋友忙,他们也不耐烦,非我族类,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着说:“像你这种身负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这样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导演不比女明星,幕后人物,锋头有限。”

他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许仲开到了。

世保挥一挥手,“我们一起上楼商量大事。”可见是他约仲开前来。

他们俩终于言和,余芒十分高兴。

仲开告诉余芒:姨丈这次回来,据说是因为收了一封感人长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们猜想你是发信人。”

余芒摇摇头,“不是我。”

“那么是谁,谁统知文家的事,谁又与思慧熟稔,谁有此动人文笔?”

有感情即有诚意,有诚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谁写的:张可立。

余芒问:“信里说些什么?”

“能够把姨丈拉回来,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们不知详情,但可以猜想。”

仲开说:“姨丈也应该回来看看思慧。”

门铃响起来,余芒放下他俩去开门,原来是副导演小张送定型照来。

余芒同小张说两句,小张赶去办事,余芒顺手把照片放在书桌上。

仲开讲下去,“怎么安排他们见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问余芒:“照片可否给我看看?”

仲开皱起眉头不以为然,“世保,专注点。”

那边厢于世保早已取过整叠照片观赏,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脸色突变,“多么像思慧。”他低嚷。

仲开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还了得。

“余芒,快告诉我这是谁。”

余芒笑笑,“这是我下部戏女主角,当今最炙手可烫的红花旦。”

“简直是思慧影子。”

许仲开忍不住,接过相片看一眼,只觉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会变的了,一见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过,来不及想结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导演,几时开戏?我来捧场。

“欢迎欢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开看一眼,仲开会心微笑。

从此以后,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见他俩眉来眼去,不服气悻悻道:“余芒永远是我的好朋友。”过来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说:“一定一定。”

“喂,”世保贼喊捉贼,“我们还有正经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虽与文伯母新近认识,她却待我亲厚,不如由我来说。”

仲开感激,“可能是个苦差。”

她且没有恢复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开轻轻为她解答:同金钱有关,文家规矩:媳妇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拨款。

余芒问:“我们约文先生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么我明早去见文伯母。”

“还有一点,最好同阿姨讲明,姨丈的新太太坚持要在场。”

仲开与余芒面面相觑,这名女子恁地不识事务,真正讨厌,害他们棘手。

过半晌余芒才说:“我一并同文伯母讲。”

仲开问:“我们最终目的是什么?”

世保说:“让他们一家三口恢复朋友关系。”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听见她自己说:“思慧会醒来。”

仲开与世保齐齐看住她问:“什么?”

余芒紧握双手。

世保叹口气,“希望归希望,现实管现实,医学报告说——”

余芒再次打断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会醒来。”

仲开与世保只得缄默。

还是世保恢复得快,他说:“余芒,送张照片给我。”

仲开忍无可忍,一把拉过世保,把他押出门去。

余芒却欣赏世保这种危急不忘快活的乐观态度。

他们三人,各有各好处,各有各优点。

余芒写稿到深夜,把编剧未知的一段赶出来。

孤灯、冷凳、秃笔。

她也曾经深爱过,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时常喜新忘旧,有时拍摄到中途已经不爱那个本子,可是还得拍至完场,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时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乐道,念念不忘,旧欢有旧欢百般好处。

余芒都没有空去爱别人。

夜深,她思念过去令她名利双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见的心头愿是盼望那个人爱她多一点。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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