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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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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有一会子了,刚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视而不见,小薛惊叹说:“那人同我们剧本中的角色起码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里,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也未曾冒充过好人,导演不会看不出来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个鬼灵精,通常人一聪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辩日:“写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慑住人家的精神,当然累,不然的话,大家不痛不痒,有什么意思。”

“对。”小薛为这个理论肃然起敬。

“不是我们吃掉观众,就是观众吃掉我们,他们付出不过是一票之价,我们付出却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们干掉不可。”

来了,这样的导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兴奋起来,“对,讲得对。”

余芒笑起来,“一洒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来吧,从第一场开始。”

小薛涨红面孔,乖乖信服。

本来她对余芒的印象分已经大减,数日来只觉导演精神涣散,恰才在门口,又见她与俊男打情骂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虚名,原来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很少如此得心应手,“女主角父母一早离异,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间屋子里独自长大。”

小薛插嘴说:“其实我向往这种童年,将来有说不尽的浪漫话题。”

“不,”余芒冲口而出,“你无法想象其中凄惶。”

“导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讶异地问。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为何有那样的切肤之痛,她回答:“我与妹妹一起长大,童年相当幸福。”

“那么这是谁?”小薛指一指剧本。

余芒过半晌答:“剧中人,女主角。”

顺手取过一本速记簿,用简单的线条画成女童的睡房,陈设简单,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会接收到一线阳光,多年来是她唯一得到的温暖。

小薛说:“很具体,对我有帮助。”

余芒放下笔,“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弥足珍贵的经验,以后的发展要迅速,不可被情节耽搁,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决,一用即弃,另创新招,最忌靠一个悬疑写十万字。”

小薛吁出一口气,她自问完全没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过半晌说:“还嫌戏票贵,没有道理。”

“我们小息。”

小薛喝着啤酒说:“听说在这圈子找不到对象。”

“谁说的?”

小薛笑笑。

“再说,谁有时间和心思去担心那个。”

“我,”小薛勇敢地说:“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讽刺导演,”余芒说,“小息完毕,第二场。”

小薛怪叫起来。

余芒说:“第二部:自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像试酒一样,姿态投入,从不陶醉,很年轻已经很沧桑。”声音渐渐落寞。

编剧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亲身体验吧,绝非闭门造车。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谁?”

“于世保。”

“现在才三时半。”

“下午茶时间,我愿意送点心上来。”

“你自何处寻得我的号码?它并不在电话簿上。”

“我也有电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知道车子不属于我。”

余芒沉默,她也没有答案。

嘴里却花俏地说:“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编剧吓一跳,导演有双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于世保忽然觉得耳朵微微发麻,似被谁的无形玉手轻轻扭了一下,设想到经验丰富的他尚会有如此新鲜的感觉,耳垂渐渐痒起来,他只得轻轻地说:“我愿意听你一件一件告诉我。”

“什么?”余芒诧异地问:“你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里说出来,在所不计。”

余芒忽然醒觉,同这个小子已经胡调太久,她看一看电话筒,只觉不可思议,连忙挂线。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声,“刚才说到——”

轮到门铃响了。

小薛马上转过头去,等看好戏。

门外站的却是大制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么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说:“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没听说这个人了。”

余芒叹口气,“不流行他了,我们切莫为文化的包袱所累。”

谁晓得小林咕咕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钟斯博士。”

新一代统共没有心肝。

小薛说:“我知道背这种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为自己解释,来来去去,是不甘堕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还有,他们一想到从俗,便有人尽可夫的感觉,我真想拍拍伊们肩膀:老兄,别担心,不见得迎风一站,就客似云来,舞女还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后合。

余芒不过比她们大三两岁,感觉上犹如隔着一个鸿沟。

“导演就有许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来。”

余芒看着她的制片,冷冷道:“你倒说说看。”

“譬如讲,今天晚上,穿件比较凉快的晚装去电视台亮相。”

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谈何容易。

余芒问:“你带来的这两盒是点心吧?”

“楼下一位于世保先生说是你嘱他买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问:“他是谁,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这样形容他,“老朋友。”感觉上真像老朋友,接着责备手下,“什么年代了,还在乎一张漂亮的面孔。”

小林与小薛齐齐奇问:“为什么不?”

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纨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丽女子缺乏脑袋,流行小说失之浅薄,金钱并非万能……

真的,为什么要针对一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么赏心悦目,为什么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于世保。

是她另外一个老朋友许仲开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帧帧速写上,“啊,多好,都是分镜图,小薛,好工夫。”

“是导演的杰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颔首,这几天怪事特别多,她已经不打算追究,导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风来,或以法文改写剧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当新片上映,每个导演都会略略行为失常,见怪不怪。

最要紧是让她有足够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们明天继续,小薛,你回家先把头两场写出来看看。”

小薛说:“我希望今晚梦见生花妙笔。”

余芒笑,“城里数千撰稿人,秃笔都不够分配,来,我送你一盒蟠桃儿走珠笔。”

小林偕小薛离去。

余芒看着剧本的大纲发呆。

最初坚持要写这个故事,也是因为有强烈感应,情节雏形渐渐显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这个剧本。

且不管有无生意眼,余芒己决定把浪荡女的故事写出来再说。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感应了剧中人的性格脾气举止谈吐。

到最后,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为女主角,想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向往。

有电话进来,余芒觉得这可能是于世保。

没想到这第六感并非万试万灵。

那边一把娇滴滴的女声怪声怪气地说:“这么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当然知道这是谁,不甘示弱,立刻说:“章大编剧,你既不屑写,快去退休结婚,你管谁接你的棒。”

“成吗?”她声势凶凶,“街上随便拉来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说:“您老不肯做,总不能不给别人做。”

章氏的声线忽然转得低低,这人,不去做播音剧简直浪费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艺工作的人大概都有异于常人,只听得她对余芒说:“我有讲过我不写吗?”

“我有一打以上的证人。”

“我没说过,你听错。”

“章某,我没有时间同你瞎缠。”

“慢着,现在我对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兴趣。”

余芒怔住。

老实说,一剧之本乃戏之灵魂,当然由相熟老拍档做来事半功倍。

余芒的心思动摇,受不起这诱惑。

“怎么样?”对方得意洋洋,胜券在握,“告诉那个人,叫她走,先回家练练描红簿未迟。”

余芒内心交战。

那边已经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点我上你那里来,老规矩。”

“慢着。”

对方懒洋洋,“不准迟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们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辈子受此人威胁,迟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现在。

“什么?”对方如听到晴天霹雳,“姓余的,你再讲一次。”

余芒心中无比轻松,“我已答应人家,不便出尔反尔,下次我们再找机会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时外出,失陪。”余芒搁下电话。

奇怪,毫无犯罪感,她终于学会了说不。

从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结结巴巴,唯唯诺诺,怕不好意思,一个黑锅传来传去传到她处便不再易手,吃亏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老章并没有放过她,电话一直拨过来。

不能接,不晓得有多少难听的话要强逼她听。

得罪这个人,可得紫心英勇奖。

余芒索性把无线电话也关掉,一个人斟出咖啡,坐着清清静静地补充剧本初稿上的不足之处。

傍晚,不知恁地,余芒开始盼望于世保来接。

只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时候,试过有这种享受。那羞涩的男孩带着零用钱买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门来,因为诚意大过浓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这些小男孩不晓得流落在何方。

余芒伏在功课上深深叹息。

门铃响,噫,快快重温旧梦吧。

余芒才打开门,已经有一只大力的手使劲把她推开,余芒往后退一步,停睛一看,来人却是章大编剧,她特地登门来骂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后却跟着于世保,两人不晓得恁地碰在一起。

于世保见一个女人出手动另外一个女人,立刻联想到争风喝醋,马上认为是勇救美人的好机会,于是一个箭步挡在余芒面前,同那陌生女士说:“喂喂喂,不要动粗,有话好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么地方来的野男人,倒是有点顾忌,不敢入屋,只是远远地骂:“你甩掉我?没有那么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说罢,扬一扬披风,很神气地离去。

于世保听过这话,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为是两女一男的事,现在好像变成两个女人的畸恋。

他朝余芒看去。

余芒却好整以暇,轻轻笑着调侃道:“我同你说过,女导演生活中有无限神秘入神秘事。”

“刚才那位女士,呕,同我一部电梯上来,原来也是找你,怎么个说法,你甩掉她?”

余芒若无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换了个新人。”

于世保终于碰到克星,他结结巴巴地问:“也是女孩子?”

余芒答:“我从来不同男生拍档。”

于世保完全误会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为余芒的奇言怪行倾倒。

接着余芒问:“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于世保的头有点晕眩,在他的字典里,还是第一次出现他认为是难以应付的女子。

大挑战。

“好,”他说,“跟我来,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们一向随和,欢迎朋友参加,但求热闹。”

余芒决定暂时放下剧情及剧中人。

宴会在户外举行。

也许经过约定,也许没有,年轻的人客统统穿着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摈喝,躺在绳网里或草地上说笑听音乐,丰盛的食物就在长桌上。

蔚蓝的天空外是碧绿的海水,令余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腊。

余芒禁不住喃喃责怪自己笨,为着打天下,闯名头,竟忘记抬起头来看这样好风景。

于世保的功劳在叫她好好开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为什么整天净挂住玩玩玩了。”

于世保正站在她身边,凝视她半晌才说:“有时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个人。”

余芒听见这样的陈腔滥调,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的小学训导主任。”

连于世保都茫然,“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艳丽的青春女,长发披肩,一件鲜红紧身衣如第二层皮肤般,非常洋派地搂着于世保吻一下脸颊。

于世保说:“这是我——”

余芒忽然接上去,“于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却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说他为你着迷,”她好心地警告余芒,“不过通天下叫世保着迷的人与事多着呢。”

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余芒畅快地笑起来。

世保十分尴尬,可是只要是新鲜的感觉,他便来者不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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