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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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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挂在文宅走廊里的画,就是这一角落的风景写生:淡紫天空,白色沙滩,一抹橘红夕阳。

她听见于世保同她说:“与我在一起你会快乐。”

余芒反驳他:“你只会玩。”

“嘿,听听这话,不是每个人都有玩的天才,与我相处,你永远不闷。”

余芒不出声,她当然知道这是巨大的引诱。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诉苦生活闷不可言,丈夫一点毛病都没有,一表人才,职业正当,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见生机,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讲一句半句笑话,或是陪伴侣跳一支舞,给她些微惊喜、刺激、新奇的感觉。

女友称之为蛹内生活。

余芒用手托住头,于世保答允让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里去。

于世保何等聪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说:“存在主义名家加谬这样写:‘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余芒喜爱阅读,但接触这两句名言却还是第一次,细细咀嚼,不禁呆了。

创作就是这点难,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积聚到些微灵感,蓦然抬头,却发觉前人早已将之发扬光大,做得好过千倍万倍。

于世保让她思考,用两只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脸边摩挲。

于世保的体温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两度,他的手,他的脸,似永恒发烫,若接近他的身体,更可觉得他体温汨汨流出来,最刚强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头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余芒听见她自己温和地说:“终久你会让我伤心。”

世保哑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头这一身,还难逃那一日呢。”

余芒终于明白为何这浪子身边有换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学,浮夸或许,肤浅绝不;况且,他公平地摊牌让女伴自由选择。

余芒笑了。

忽然之间,灵感告诉她,“你爱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变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过一会他轻轻在女伴耳畔说:“燃烧或长存,悉听尊便。”

余芒想到希腊神话中派里斯王子与金苹果的故事,爱神阿富罗底蒂应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后希拉给他至高的智慧,战神雅典娜则赐予无比权力,派里斯却把金苹果奉献给爱神。

人们为爱所付出之代价一向惊人。

将来可能遭受一点点伤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余芒忽然清醒过来,“我的所爱是电影。”

世保笑,“我不反对,我不是个嫉妒的人。”

“那已经使我燃烧殆尽。”

世保摇摇头,女方不住拒绝使他斗志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里只有孤灯、书桌、纸笔。

“不回家?难保不会发生叫你懊恼或庆幸的事。”

“没有中间路线?”

“我这里没有,许仲开是温吞水,他或许可以提供该种温情服务。”世保语气非常讽刺。

“你呢,你又上哪儿去?”余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处热闹。

世保转过头来,双目充满笑意。

已经想管他了?

余芒连忙收敛自己,一路上不再说话。

这不是她的游戏,外形上先不对,想象中于世保的女郎都该有长发细腰,他双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夸张地往后仰,长发刚好似瀑布般刷洒而下……就像电影里那样,一定要叮嘱小薛把这一场加进去。

余芒的心情渐渐平复。

到家下车,她朝于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两人的距离拉开,脱离危险地带。

于世保伏在车窗上同她说:“这不表示我会气馁。”

走到屋内,关上门,不过是掌灯时分,余芒却有种恍若隔世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开亮台灯,伏在书桌上良久,才整理飞绪,集中精神,改写了两场戏。

渐渐她有种感觉,本子里的两个男主角,越来越神似现实生活里的人。

文艺工作者总忍不住要出卖他们身边的人,因为创作的压力太大,因为时间仓猝,顺手抓到什么便是什么,余芒偷偷窃笑。

她忽然自稿纸堆抬起头来。

敏锐的感觉告诉她,许仲开此刻正站在门外,她走过去打开门,看见许君正欲伸手按铃。

两个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这么乖每晚都在家。”仲开讪讪说。

余芒忍俊不住,满桌功课要赶出来,谁敢满街跑,成了名事业才刚刚开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从来没提过你做的是哪个行业。”

仲开坐下来,十分诧异,她不是洞悉一切吗,还用问?

余芒看着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学工作,最近有什么高就?”

这才像样一点,“家父身体不好,我尝试帮他料理出入口生意。”

啊对,余芒的心一动,许伯伯代理一种历史悠久的花露水,原桶进口,在本市分装入瓶,还没走近厂房,已经香气扑鼻。

小时候真爱煞了许伯这一宗生意,他常送她精致样板。

想到这里,余芒一惊,什么小时候,这一段回忆从何而来?

许仲开见她脸色有异,关怀地问:“没有事吧?”

余芒连忙摇头。

这明明是另一人的记忆。

而那另一人,十分可能,就是一个叫文思慧的女孩子。

明天非得把这个新发现告诉方侨生不可。

许仲开十分细心,“你可是累了?”

“不,别告辞,陪我久一点。”

“恐怕我不是好伴。”仲开十分遗憾。

余芒笑道:“谁说的,光是看到你心已经定了。”

许仲开意外得深深感动。

他想到不久之前,他深爱的女孩子对他的含蓄不表欣赏,不禁哽咽。

过一刻他说:“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明天同样时间我等你。”

她送许君到楼下,看他上了车,轻轻摆手,许仲开忍不住回头看她,只见余芒纤长潇洒身型站在一弯新月之下,是夜的天空,似一幅深蓝丝绒,大厦房子窗户一格格亮着灯,像童话中保垒。这一次,许仲开知道他找到了公主。

余芒待他车于拐了弯才返家。

第二天一早,她往方侨生医务所报到。

护士迎出来,“余小姐,你怎么来了?方医生不在。”

余芒一惊,怔怔看着护士,“她在何处?”

“方医生早一个月已经通知各位,她要往赫尔辛基开医务会议。”

“我昨天才见过她。”

“她是昨晚出发的,一星期后回来。”

余芒惨叫一声,“我怎么办?”

看护不禁莞尔,“余小姐,暂时找个朋友诉诉苦也一样。”语气幽默。

“怎么一样?”余芒叹道,“朋友听完我们的心事立刻快速传递当人情播送出去,医生则紧守秘密是为专业道德。”

看护十分同情,“那么,只得忍一忍了。”

余芒呻吟。

她嗒然离开医务所。

偷得浮生半刻闲,不如去吃个早餐。

她跳上车子,自然而然道出一间大酒店的名字,近日来她靠灵感行事,意外频频,刺激多多。

到达目的地,她完全知道应当朝哪一个方向走去,有一张向街的两人座位,她坐下便随口吩咐要一杯酵母乳。

好像天天来惯的样子。

余芒叹一口气,古人会说一切是前生经历。

她摊开报纸,打算看聘人广告版,余芒常怀隐忧:万一做不成导演,到底还能做什么,越看聘请栏越惊心,越怕越要看,不住自虐。

斜对面有人看她。

余芒眼睛微微一瞄,便发觉那人是于世真。

两个女孩子相视微笑。

世真作一个手势,意思是,我过来坐好吗?

余芒回报,欢迎欢迎。

世真拿起她的茶杯过来,“我有一个朋友,从前来这里喝茶,一定坐这个位置。”

余芒完全知道她指谁,那个朋友,是文思慧。

世真很技巧地问:“余小姐,你现在好似穿了她的鞋?”

这是好形容词。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

世真点点头。

“她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世真笑着颔首。

余芒深觉不值,“你们这一伙全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姐妹,自然没有秘密,我却是外人。”

世真天真地答:“我们需要新血。”

余芒啼笑皆非。

话还没说完,思慧的母亲文太太到了。

余芒与于世真连忙站起来。

文太太笑说:“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余小姐的新片,世保说想多多了解余导演。”

余芒有点宽慰,至少多卖掉两张票子。

文太太并没有坐下,余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辞,好让人家说正经话。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说:“仲开同世保都告诉我余小姐像思慧像到极点。”

世真问:“是为了那样才喜欢她吗?”

文太太笑一笑,“开头也许因此吸引了他们,现在,我认为余小姐自有她的优点。”

“她是城内非常有名气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说。”

“你觉得她像不像思慧?”于世真问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与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么小动作,我不觉得像。”

世真却轻轻说:“有时神情真像得离奇,骤然看去,吓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么可能?”文太太抬起头,“思慧是无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希望。”世真鼓励姨母。

“世真,年轻真好。”

世真低头不语,两人语气中沉郁气氛拂之不去。

得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种说法。

余芒与工作人员会面,大家坐在长桌前,均默默无言。

副导演小张说:“是剧本写坏了。”

余芒苦笑,“即使是,导演罪该万死,居然通过那样的本子。”

制片小林说:“宣传不足够,毫无疑问。”

“不不不不不,”余芒敲着桌子,“是我拍得不够好。”

“导演何必妄自菲薄。”

“总比往自己脸上贴金好看些。”

“我们又没叫老板赔本。”

余芒说:“替老板赚钱是应该的,打和已经理亏。千万不要以为不赔本就是英雄。”

小林摊摊手,“我们已经尽力。”

“还不够好。”

“多好才是够好?”众女将都快哭了。

余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经够好。”

“我们并没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余芒摇头,“你饶了自己,观众必不饶你。”

“那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有两条路走,要不改行教书,要不拍好下一个戏。”

小林说:“只怕外头那些人脸色突变。”

“那么快?”余芒说,“那更要努力。”

多现实。

余芒天生乐观,不要紧,她想,过两日扑上来打躬作揖的,也就是这帮反应快的人。

虽然这样看得开,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会后,独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烟,大家静静坐着吸烟。

很想说几句话互相安慰一下,终于没有,过一会儿她们拍着导演的背离去。

余芒比什么时候都想去教书,只是不够胆子说出来。

终有一日,当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赐一教席的时候,人家会说:“教电影?不对不对,敝校只需要体育老师。”

还是章大编剧聪明,匆匆跑去结婚,创作生涯原是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来的一稿细看,只觉好得无边,心头略松。

过一刻,她又踌躇起来,不少先例告诉她,许多前辈,曾经红极一时,忽然之间,作品不再为群众接受,脱节而不自知,又何尝甘心,还不是照样推说,大众心理太难触摸。

这样推想下去,真会疯掉。

余芒埋首进大沙发,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着新买的时装,多一分嫌阔,小一分嫌窄,不比从前的宽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动,更多一重束缚,余芒一骨碌跳起来剥下这第二层皮,套上旧时大裙子,再重新滚到沙发中。

挨得像只狗已经够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门铃一响,余芒也不忌讳,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开大门,幸亏只是许仲开。

许君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

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仲开,借你的双耳给我,我需要它们。”

换了是于世保,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了得,少不免马上跟一句“除出一颗心之外,身体每一部分都属于你”,但这是许仲开,他只会颔首说好。

“仲开,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吗?”

仲开微笑,“我知道,你的戏不十分卖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么地方。

余芒腼腆地笑。

奇怪,许仲开看着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点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动人之处。

他从未想象过此生还会喜欢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见高估了自己,人是多么善变,多易见异思迁,仲开茫然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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