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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川军士们面面相觑,这是何等情况?金陵竟只出三人,就来应战长川三十万大军,这场仗未免显得过于诡异。
萧晚月银装白马,遥遥地立在大军前列,仿佛永远不沾俗世尘埃。而世人谁能知晓,此刻他的心早已深陷泥沼,眼前这女人越是美丽得夺目,越是让他的心锥刺的痛。被她遗弃遭她背叛的痛苦,如烈火般煎熬他所有的理智,但他终究忍住了,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萧家的二公子,是这三十万大军的主帅,他有他的骄傲与尊严。
他微微摆手,一个副将手抱襁褓自后面策马上来。萧晚月手一扬,将那娃儿一把抓起高高地举在半空。
突然之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天际,声声凄厉,声声惊心。
我脸色苍白,心里喊着:好孩子,别哭!别哭!
萧晚月摇晃着手中的娃儿示威,隔着遥远的距离喊道:“楚悦容,你看清楚了!现在你的儿子在我手里!如果你不想司空家的血脉就此葬送在你一个妇人的浅薄无知之下,劝你知情识趣速速投降,让金陵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否则生灵涂炭皆源于你的罪过!”
“你错了,萧晚月!你手中的娃儿不姓司空,他姓赵!”
我的腿脚在发抖,双手在发抖,内心也在发抖,而我的面容却是如此平静,声音竟出奇的平稳冷静,一字字清晰喊道:“他不是鲁国公司空长卿的儿子,而是已故常昊王赵子都的儿子——!!”
尖锐的声音,裂帛一般撕碎天际,四野顿时苍茫。
一阵沉寂之后,传来萧晚月的怒喝:“不可能——”
我冷笑:“身为他的母亲,我怎么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可笑你居然敢拿他来要挟司空氏,愚蠢至极!就算他当真是鲁国公的儿子,我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幼子,陷万千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若真要杀他,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诸多废话?若是你不敢,我倒可以替你下手!”
萧晚月突然笑了:“你敢吗,楚悦容?”笑得讥讽,轻蔑,以及一抹试探。
我喝道:“周将军,取我弩弓来!”周逸迟疑稍会,我把眉一横,他咬牙叩首,依我所言递上弩弓。我有条不紊上好弩箭,将弓架于手臂上,就着直直地对准那幼小的娃儿。
“你可以试试看,我到底敢不敢!”
萧晚月脸色巨变,抓着襁褓锦缎的手不由用力了几分,整个人僵硬了似的一动不动。我面无表情,手心已渗出粘稠的湿寒。两人僵持着,都在试探,试探对方最后的底线。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会是怎样,若是假的,又该如何?一场战争,两大家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胜败全系一个小小幼儿的身上!
比狠心,比无情,谁胜得过谁?
萧晚月冷着脸,扬声道:“动手啊,楚悦容!让我看看你能为金陵,为司空长卿做到何种地步!”
孩子啼哭着,一声声愈发凄厉,愈发让人揪心。
我浑身颤抖,以为自己能成功地扮演一个为苍生大义而凛然无畏的监国夫人,然而……我终究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怀胎十月,历经撕心裂肺的痛将他带到人世,是为了让他享受生命的恩赐,健康长大,娶妻生子,而不是亲手把他杀死——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最终,我无力地垂下手臂,颓丧得像只斗败的公鸡,伫立在茫茫风中萧瑟。
萧晚月笑了,得意地如胜券在握。
一个女人,就算走到战场上,再勇敢,怎么可能胜得过男人?
我不停地流着眼泪,心头万千思绪。时至今日,我已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咬了咬牙,豁然抬头,喊道:“稷攸,我的孩子——娘知道你虽然还小,但已经听得懂娘的话了!记住你不仅仅是我楚悦容的儿子,更是蒙受司空家恩泽的子民,能为金陵牺牲,你的生命是伟大的,光荣的,金陵百姓永远会感激你,娘也会感激你,你永远是娘最大的骄傲——”
闭眼,低念一声:下辈子投胎,别再遇见像我这样狠心的娘了。
猛然抬臂,以闪电的速度将箭射出,“嘭”的一声,弩箭破空飞去。
所有人惊住,措手不及。
骤然狂风大作,吹起漫天黄沙,如飞扬的垂幕。
许久许久,沙尘缓缓落下,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置身在深渊地狱。
呜呜哇哇的啼哭声停止了,众人全都止住了呼吸,天地无声。
我终于,射中他了么?我终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弩箭横空飞来,萧晚月的手一抖,本能地将那娃儿往怀里抱去,但弩箭终究穿透襁褓,继而射进他的胸口。他感觉到,那幼小的身体里流出滚烫的血液,和他胸口的血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这是赵子都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但这孩子,再也不会哭了,他死了……那个女人,她是一个母亲啊,她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把他们的孩子杀了!
萧晚月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那张让他无数次在梦里如痴如醉的美丽脸庞,第一次觉得竟是那么狰狞,那么冷酷无情。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却总是控制不住去迷恋她。
左边胸口,第二根肋骨下,有个地方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鲜血淋淋,痛得他感觉不到呼吸,痛得他看不清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恨她的了,再也不能那么恨了,原来……还会更恨,恨得更深。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疯,还能哭,还能笑,还能伤心,还能为这个孩子的死泪流满面。
他输了,比狠心,他比不过她。
萧晚月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往后倒去,如一片脆弱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
路遥大惊,纵马上前,扶住他的身子。
萧晚月茫茫然地望天,四方天空映入他的眼中,灰蒙蒙的,那么阴翳,那么压抑。他紧紧抱着那个孩子弱小的身子,像抱着生命最后一丝希望,留下两字:“撤兵。”闭眼失去了意识。
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地方,爱是冷的,恨也是冷的,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了,一刻也不想。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踽踽逾逾地离开。
金陵城前,空余黄沙,枯叶,一方落寞的天,以及,三道站成枯树的身影。
周逸哽咽着说:“夫人,你……做到了,长川军撤退了,金陵保住了!”
我沉默不答。
蔺翟云说:“夫人,你说话啊,说什么都好!”
我无神地看向某一个方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天黑了吗?”
蔺翟云大惊:“夫人,你的眼睛!”
我抬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却什么也看不见,沉吟一声,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世界仍是一片漆黑。我闻到自己床榻熟悉的味道,以及一股浓浓的药草味,房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好多人。蔺翟云正在为我把脉,时而撑开我的眼皮查看眼球。我听见周逸焦急地问:“夫人怎么样了,她的眼睛怎么了?”蔺翟云叹息道:“夫人本来身子孱弱,自小有头痛病,早前妊娠后又未善加调养,身子更是落下病根,这些时日又多有操劳,所以才会昏厥过去。至于眼睛,我方才一番检查,神经脉络并未有任何异常,倒是失明得没有道理。”
我幽幽开了口:“以后能恢复么?”
蔺翟云道:“据我臆测,夫人失明实则源于内心创伤过甚。我曾翻阅过番邦药典,里面曾有记载,一个人精神压力太过沉重,有时会造成六感或者神智异常,诸如一种自我惩罚,或是自我逃避。若是夫人放宽心,失明之症或许自然而然地不药而愈了。”
我知道蔺翟云暗指什么,迟疑片刻,弱声问:“毛毛他……不在了吗?”我心如明镜,却还在寻找答案,渴望一丝希望。
蔺翟云道:“夫人,那一箭是你自己射出的,有没有射中,你自己心知肚明。”
周逸闻言,怒斥蔺翟云言辞莽撞,蔺翟云沉默,并未反驳。我痛苦闭眼,心念死灰。我知道那一箭十成十是射中了,否则萧晚月也不会退兵,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败退他的法子。一种精神乃至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打击和折磨,才能让他倒下。然而,金陵一方险胜,长川却未败,只有我和萧晚月两人都输了而已,输给了人性的良知。突然感到空前绝后的疲惫,竟是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躺着,无力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很累,想一个人静一静。”周逸还想再说什么,被我冷声打断:“什么都不要说,全都退下!”几下无奈叹息,众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双眼失明的我,耳朵开始出奇的灵敏,清晰地闻得房内尚余一人的呼吸声,冷冷道:“我让全部人都退下,你听不懂命令吗?”
那人沉默稍许,哑着嗓子,幽幽道:“连我你也要赶走吗,阿姐?”
我一怔,惊呼:“在劫,你来了?”
话音方方落下,就被拥入一道温暖的怀抱中,“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几日,我总是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毛毛穿着红肚兜儿在地上爬行,爬着爬着,慢慢地久长到三岁的模样。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朝我走来,喊我娘亲,穿着白色金丝小棉袄,头戴小银冠,模样是那么的可爱。突然,一支箭从他胸口穿过,他吐着鲜血,怨恨地瞪着我,问:“为什么要杀我,娘亲,为什么!”我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如果没有司空家的庇佑,你和娘早就死了,你的命是司空家给的。现在金陵有危险,娘不得不这么做,不能让司空家的最后一座城都被萧家拿去……孩子,孩子,你就当向司空家报恩吧,也千万不要恨娘……”他死死盯着我看,笑了:“好啊,我不恨娘亲,娘就下来陪我吧。”突然有一支从黑暗里飞来,射出我的胸口。我抬头,毛毛的脸转眼间变成了萧晚月。
我让蔺翟云为我解梦,问这个梦暗示了什么。蔺翟云听后陷入沉默,许久不语,最后只是说我太过想念毛毛又心有太多愧疚,才会做这样的梦。
司空长卿的出殡之日,我将瓦盆高举过头,说:“长卿,一路走好。”遂将瓦盆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是出殡前的风俗,稷攸已死,怀影尚小,便由我代劳。棺木入土,我本欲将长卿的坟墓与司空明鞍和秦冬歌立在一起,好让他们兄弟为伴,但终究不忍打搅周妍寄托的精神世界,又不忍长卿死后孤单,离自己的兄弟们太远,就将他的墓碑立在山坳五里外的风水宝地,建一处陵园,让他与那两个好兄弟为邻。入棺之后,我将长卿的牌位放到了司空家祖庙祠堂中供着,并在牌位前发誓,一定要匡扶金陵,收复失地。
此后,金陵便要开始反扑了,将长川军赶出江北。我任曲慕白为军前主帅,周逸为先锋,姚远韵为随行军师,蔺翟云为监军。大军于午时自金陵出发,发军前我手抱怀影登上城楼,为大军践行。此时,怀影已继承鲁国公之位,而我就是金陵的监国夫人。按长卿遗诏,本该是稷攸继承公爵之位,而今稷攸已不在了,怀影便成顺位继承人,承接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金陵确立了主公之人,才能稳住军心,才能让众将士在战场上义无反顾地冲锋杀敌。
我担任监国夫人一事,多有波折。早前我为敌退萧晚月,将稷攸的身世公诸大众,为此在朝堂上引来一些老士族的诟病和打击,认为我没有资格辅佐幼子监管金陵庙堂。蔺翟云与周逸早已做好应对准备,说此乃夫人退敌之计,为了让萧晚月无法拿世子作为威胁筹码,甚至为了大局大义灭亲,得保全金陵安全。蔺翟云善言辞,博古引今,又在朝堂上说得声泪泣下,百官们闻之无不动容,直呼:“夫人高风亮节,请受下官一拜。”又有老太君命人将其病榻抬上朝堂,含泪怒道:“尔等老士族们都是我司空家的老伙伴、好兄弟。今日外有强敌,内有暴民,尔等不一心辅佐司空家匡扶大业,却在这里争权夺势,他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今日我这老婆子便把狠话撂下了,从今往后,谁敢再对悦容不敬,便是对我这个老婆子不敬,对司空家不敬!”
老士族们的各位族长们跪于我面前请罪,我与他们握手言和,并言:鲁公尚且年幼,还需各位长辈们辅佐教导啊。他们见我不但心无间隙,反而委以重任,大为感动,皆表忠心。蔺翟云和周逸为巩固我的地位,将监国夫人大为金陵操劳至病以及一些大义灭亲之事散布在军中和市井中,三军将士与百姓皆对我更为爱戴。自此,金陵上下终于团结一心,共抗外敌。
城头上发抖风吹得凛冽,城下是满腔热血的将士们。我的双眼虽已能看见光,视线却极为模糊,世界在我眼中都是白花花的一片,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勃发的壮志,以及一腔忠君爱国护我家园的豪情。
我昂首挺胸地站着,看向远方。周逸递上宝剑,我拔剑而出,直指苍穹,大声喊道:“这些年来人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