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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应,福安困惑稍会,不明白早前我这般大动肝火,这会儿却像是个没事的人。也不敢多加揣测,很快地俯身退到了一旁。
小荷正在为我点妆,画的是梅花妆,飞烟眉,额黄钿袅袅似飞天,眉心贴着薄薄的梅花印,点上水色的胭脂,恰到好处,减一分则过素,增一分则过艳。
“本宫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双灵巧的手了。”
小荷回道:“得娘娘的垂爱,那是奴婢的福气。”说话有礼,语气仍是不卑不亢。
我深意看了她一眼,这才淡淡地问福安:“知道宵国夫人去太极殿做什么吗?”
福安躬身道:“这奴才便不知了,倒是听说是端着膳食去的。”
我略微蹙眉,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糕点果酒放到托盘上,对小荷说:“端上,随本宫去太极殿。”
太极殿外,与长乐相逢。君臣在殿内议事,我等便在外头等候。
与长乐闲聊几句,似有若无地暗示这宫里头不是她这样的身份三天两天往来的,人言可畏,累了大伙儿败了名声且不说,还往自己身上抹黑水。
长乐揣着明白作糊涂,还笑着把我夸:“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古往今来可曾见哪家天子痴情如当今圣上。’万千宠爱于一身‘便像是为皇后专门写的词儿,天下女子谁不把皇后羡慕?可她们哪知皇后的苦,这偌大的后宫须得你一日打理,殿中省下辖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内侍省还要管着奴才们,大大小小的事儿可有皇后忙碌的,这不长乐还听说今儿个皇后都累得日上三竿方得起来,别是累坏了身子才好。皇上身子骨不好,忙起来又不顾自己,常忘了用膳,长乐便斗胆为你操这份心了。”手指探了探食盅的外延,察觉到温热,便放心地点点头。
自从在塞外与我撕了半分的脸,长乐郡主说话可越来越厉害了,瞧这日这番话说的,更是了得,声声是柔软的棉,却根根是尖锐的刺。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捏在掌心中的袖角就是她的脖子,面上笑道:“那可真是有劳伊涟了,皇上的膳食本宫自会料理,伊涟还是多多关心贤王才是本分,还有……染儿也要照顾才好。”
说起那孩子,心里头就一阵痛,越是想见他,偏有人不让你心安。
长乐郡主笑笑:“皇后放心吧,染儿一切都好,只是昨夜跑去陪他父亲吹了一宿的冷风,今早起了烧,正在府里休息。”
我忙紧张道:“他没事吧,有没有让太医诊治,吃药了没?……我能不能去探望他?”
长乐郡主恍若未闻,淡淡地扫了小荷手上的糕点,自顾道:“至于皇后准备的膳食,怕是不妥,圣上尚未果腹,不宜饮酒,这果酒还是别送去的好,免得伤了他的身子。”
我脸色微窘,方才听说长乐带了膳食去了太极殿,只顾着去阻止,确实未曾考虑周详,也不想落了下风,问:“伊涟又为皇上准备了什么?”
长乐郡主阴冷地看了我一眼,像被毒蛇盯着似的,也不过一瞬间,转眼又恢复成端庄贤淑的模样,葱玉般的手指掠过耳角的鬓发,似笑非笑道:“虫草枸杞淮山羊肉羹,补身子的药膳,是按照太医说的法子熬的,冬虫草十克,枸杞子十五克,淮山药二十克,羊肉五百克,配以蜜枣生姜,以大火熬三个时辰,再以小火慢慢炖,待药入味,肉香不褪,方可。我三更起来熬,辰时熬好,送来太极殿,便登上一个时辰,待皇上要吃了不温不热刚刚好。”
越是往下听,我脸上的笑容越是挂不住,心里的怒火越高涨。她可真是用心良苦感天动地,甚至连等待的时间都算得清楚,只为了让萧晚风吃到这入味恰好的羹汤——可知这羹汤是什么作用的?
她说补身子。补的什么身子?
是益精养血、补无壮阳之用!
一想到此处,我便恼怒不已,那方面的事是她一个外人该关心的事么,我这个做妻子的还没死呢,轮得到她?
正要发怒,忽闻殿内哐啷传来巨响,茶盏摔在地上兵乓作响,随即是一阵怒骂声,紧接着殿门哐啷打开,便见那道身影,满目雪飘了似的白茫茫的一片。
萧晚月怒气冲冲自太极殿走出来,与我和长乐郡主迎面对上,三人都愣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殿内传来张德海的惊呼:“圣上,您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
我大惊,和长乐郡主急忙跑进去,便见萧晚风扶着书桌边沿,一手紧紧揪抓着胸口,俯着身子不住喘息,帝冠上旒珠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瞧见那毫无血色的唇急促地合翕,呼吸极为困难的样子。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呕了一口鲜血,来不及捂嘴,衣襟和桌案上都溅落了数朵刺目哀艳的红梅,好似徘徊着不肯凋谢的生命。
“晚风——”我和长乐郡主惊呼,同时跑了过去欲要扶他。
萧晚风吃力地将自己的手臂放到长乐的手中,低哑的声音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除了伊涟,所有人都给朕出去……悦容,你也出去。”
我傻傻地站在他的身旁,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心里一下一下很细微地抽痛。
在我和长乐同时伸出双手的时候,他选择的是长乐而不是我;在他最痛苦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最依赖的人不是我而是长乐……昨夜乃至今晨,我们还在床上鸳鸯交颈恩恩爱爱,温温细语尤且余音饶耳,转眼他就无助地依靠在别人的怀里,让我走开。
为什么?
我问不出这三个字,只幽怨地看他。他躲开我的视线,阖上眼睛咳嗽起来。
长乐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含着泪对着我怒吼:“还不出去,你想害死他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太极殿的,医侍在身边来来回回地走,搬药炉点熏香忙个不休。我杵在玉阶上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日光直喇喇地照在脸上,有种晕眩的感觉。
小太监领着蔺云盖匆匆而来,惊慌之色不言而喻。
蔺云盖狠狠瞪了我一眼:“总有一天他会被你害死的,总有一天!”拂袖冲入殿中。
眯了眯眼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存在的本身就是种错误?
我看到萧晚月一株榆树下,幽深的眸,藏着寒冷的冰,燃着灼热的火,极端极致极其不可理喻的两种特质,便如他这个人一样,融合了孑然不同的两种天性。
他怜悯地看着我,说着残忍的话:“悦容,你真可怜,哪怕你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无可取代,你也永远取代不了伊涟。”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空前的恐慌,好似一些东西自己还来不及抓住,就永远失去了。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原来,是爱啊。
萧晚风已卧床数日,朝中大臣多有焦心,君之安危身系国家社稷。
他瞒着众人拖病上朝,虽稳得人心,却也累坏了病体,下朝后更多的时间在床榻上度过。
大暑已过,盛夏已近桑榆,天气却久晴不雨,燥热更甚,秋老虎硬是把人折杀,太极殿内帷幔层叠繁冗,被热风吹得奄奄一息。折子成叠在桌案上堆得如同山高,我伺候萧晚风吃了药,见他批阅奏疏太累,便让他躺着,一本本折子亲自读给他听。
江北逢旱,江南逢涝,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果腹,地方催促朝廷赈灾的文书一张张雪片似的飞来;南北有饥民落草为寇,西边有暴民作乱,西北有戎狄番邦疑似蠢蠢欲动;江东李元凯叛乱已平,虎贲卫大将军楚天赐将在五日内还朝;胡阙公主三日内抵达大昭京都……
送到天子面前的哪一件不是国之大事,国之大事哪一件不需要人操劳,现在的萧晚风又哪是一个能操劳的人?
但不操劳能怎么办?谁叫他是开国皇帝,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自古创业容易守业难,万般不由人。
我叹了一声,拿起朱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
说道胡阙公主和亲的事,他顿住了,问:“晚月现在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肯同意。”
萧晚风冷着脸,一把将桌案上的折子拂到地上,狠狠道:“他不娶也得娶!”
回想数日前,萧晚月也是这副恶狠狠的表情:“我就是不娶谁还拿我怎么样!”
这对兄弟似乎总是这样,彼此爱护着,却又争斗着。
这几日朝堂上也争锋相对,眼见胡阙公主都快抵达长川了,大臣们还在为此事议论纷纷,分成三派。保皇者自是维护和亲之举,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免去战祸,方可天下归心;贤王派拒绝和亲,焉能平白借出二十万大军助胡阙平乱,岂非为他人做嫁衣?中立者以赵家为首,景王立场不明,对此事缄默再三。
僵局,尴尬的僵局,接连持续了好几天,就如同这几日窒闷的天气。
大臣们对我颇有怨言,也不过人之常情,当一件事得不到圆满解决的时候,人们总会归咎于最初的肇事者。
我也曾出过馊主意,就让洛邑王赵之城娶吧,封了郡王的总归还是皇室宗亲,再不成就破格擢升为亲王。
不知怎么的传到赵之城的耳朵里,竟不顾礼数跑到我面前撒野:“小王要娶谁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以为每个人都是萧晚月这傻子!”
萧晚月傻不傻我不知道,但他赵之城那一刻却是傻的,红着眼,冷着脸,哪还是平日里那个喜欢装疯卖傻、荒诞不经、自恃风流的小王爷?
我不喜长乐,连带着不喜他们赵家的每一个人,景王也是可恶,他若是表一个立场,朝堂也不至于拉帮结派僵持不下,晚风也不至于养个病也不安稳。
幽幽叹道:他就是不娶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个人要娶,阿娜云千里迢迢来到大昭,教她如何自处,胡阙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谁也不能代替晚月去做这件事。”
萧晚风倚在高砌的罗枕上,疲惫地抵着额头,闭目道:“有的人他非娶不可,有的人他非放下不可。”
娶的是谁,放下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酸溜溜道:“若娶了妻,真能自知身份放下别人了,那便是好的。”
他睁眼看我,眼中似有笑意:“你这个人啊,为什么总是这样,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直接说出来就是了,做什么总是夹枪带棒的?”衣衫嘶嘶作响,袖管漫滚如云,天旋地转间,便被他拉入怀中:“我心里头除了你,谁都没有拿起过,也不需要放下。”言语时取下我的头钗,卸下我的束带。
明白他的意图,我连忙和衣阻止:“不行,你现在需要好好养病,不能因为我再发病了……”
唇前附上冰冷的手指,不再让我说下去,他俯首亲吻着我敏感的耳垂:“都说了发病跟你无关,是被那孽障给气的。”
能成为萧晚风口中的孽障,全天下也便只有他萧晚月了。
而记忆中的萧晚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曾几何时,变成如今这般焦躁易怒?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你气成那样?”
萧晚风身子僵硬片刻,并没有回答,埋首在我的颈窝,闷声道:“悦容,替我生个孩子吧,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俩的……”
我心头一颤,张了张唇,却无法回应他,身子一翻将他反压在榻上,戳着他的鼻尖道:“就你现在这副身子骨,还想造出什么样的好娃来?先给我乖乖养病吧!”
下了床随意整理着发髻,道:“你好好休息,我要回夜梧宫了,宫女太监们都在外头候着,有事就叫他们。”
衣袖被他的手指勾住了,我回头看去,触上他幽深的眸子,荧荧闪闪的乱人心魄,“你还在生气么,悦容?”
我反问:“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发病那日让你离开了。”
我平静道:“你已经给过解释了不是么,我知道你是不想被我看到不好的模样,有时候两个人就算再亲近,也总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也不该是那么不豁达的人。”
“在你面前又怎么能豁达得起来。”他苦涩笑笑:“若是气消了,为什么这几日都不留下来陪我过夜?”
我笑着安抚:“留宿太极殿不合祖宗的规矩,这是天子的寝宫,妃嫔不能僭越。再说我若是留下来了,你又怎么能安下心来好好养病?”不是我自作多情,却是事实,他最近的手脚很不安分。
萧晚风还想再说什么,我俯身亲吻他的眉心:“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来夜梧宫找我吧。”
他伸手要抓我,我抽身退了出来,笑了笑,请退后便不顾他的叫唤离开了。
也没告诉他,亲吻他的眉心,意味着“我原谅你了”。
其实,又哪是谁的错。要走是因为心中有恨,要留是因为心中有爱。在计较爱恨之间,谁也无法做到豁达,也只能逃避,寻一处海阔天空。
外头月色朦胧,迎面吹来热风,过了子时稍显凉意。宫阙殿阁在暮色中昏昏沉沉的,八角宫灯依旧是那副无助的姿态,在风中打转。
不知名地,觉得伤感。
他说,是被那孽障气的。
他又说,替我生个孩子吧。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病,真正破不开的孽障。迟迟不肯痊愈,在心里溃烂成伤。
但有了孩子又能怎么,能证明些什么?谁爱谁多一点,谁又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