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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目标是山腰的一个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时候挖掘的,多年不用,也不晓得坍塌了没有。
“听说他们上个月才窜过杭州、苏州,怎麽也没想到会看中竹塘这小地方!”有人说。
“也许只是路过而已,我们又没什麽宝物可抢。”另一人回答,并大声念句阿弥陀佛。
闻及“宝物”二字,采眉想想,她们以命护住的流空剑正是稀世珍宝,若海寇看到,哪有不夺的道理?
她的心顿时凉到底,她们走得不远,回头还能瞧见自家屋顶的轮廊,或许还有机会……若是宝剑遗失,那可是终生的悔恨哪!
“万叔,我必须回去拿流空剑!”采眉话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惧地大叫一声,但没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心里不禁暗忖,若是她没缠足该有多好,或许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静,她刻不容缓地取下剑再冲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轮明月和她,那气氛惊悚得令人脚软,因为……她似乎已听到隐约的马蹄和呼啸声……
猛地,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来,并低咒一句说:“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动著,挣扎中还掉了一只绣鞋。正当她以为自己死定时,人已跌到水井後头。
那人嘲讽的声音再次传来,“节妇守则是宁死不屈,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个万一时,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听出他的声音,尚未回应,他就轻嘘一下,并以身体挡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里疾进,闪闪烁烁的犹似鬼魅,约有二十来个,在如坟场般寂黑的村庄里飘荡,恍如冥王出巡,风凄啸、夜阴寒。
采眉感觉到狄岸的背极僵硬,顶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过来。突然,有个奇怪的声响呱叫著,半像人、半像兽,乍听之下好像是“阿你的头”和[杀又拉拉”之类的怪异话。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来,那东西又叫了两次,有种顽皮、淘气的意味。而很不幸的,这捣蛋鬼朝水井而来,最後站在井盖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只鹦鹉,圆眸亮晶晶的。天呀!他们今晚不会就死在这爱学人讲话的怪鸟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进夏家的庭院,一个雄浑略带粗蛮的口音说:“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麽有趣的东西?素的没啥意思,若是荤的,大家就有福啦!”
所有的火把部跟著围到水井附近来,眼见无处可走,怀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鹦鹉也奇了,竟主动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极了,不自觉地抓紧他的衣服,不许他去做蠢事。
怀川仅是将左手向後,轻扯开她僵冷的指头,然後握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抚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将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怀川的脸上毫无惧色,带著鹦鹉直立起身,让大家看清楚他後,便先声夺人地对领头者说:“这“阿奴”鸟儿,原来养在杭州胡宗宪的宅第里,阁下拥有此鸟,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迟风,久仰了!”
领头者高踞马上,不承认也不否认,语调不变地说:““阿奴”是养在胡府中,但并不是属於胡家的。如今胡宗宪家破人亡,鸟命经人命长,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怀川听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扬翅飞起,口中嘶叫著“杀又拉拉”,很笨拙地飞回马头中间。
“让我猜猜,”领头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迳自接下去说:“这“阿奴”不把你当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踪李迟风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
“再下狄岸,由去年秋天找你,已经半年了。”怀川照实说。
“找我?你别忘了少林寺是与我们为敌的,几年前,你们的目空和尚还帮官兵杀了我不少兄弟,我实在想不出你有找我的理由。”领头人如此一说,等於表明了自己的身分。
“我们有个共同的目标……罗龙文。”怀川不畏不惧的说。
罗龙文是严世蕃的亲信党羽,这一次也被流放到远边,传闻也已违旨逃回江西安徽一带,行踪诡密。他曾是大海盗汪直的儿女亲家,後来伪装成内应出卖兄弟,帮助朝廷破了倭寇,自己则藉机平步青云、享受富贵,成为一些江湖人士唾弃的对象。
李迟风听见这个名字,并不动声色,只是笑笑说:“我和罗龙文早就没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为罗龙文也到处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势力来帮助严嵩父子东山再起。”怀川说。
“哈!你是来劝我要置身事外吗?”李迟风大笑出来。
“不!我们是希望你能和罗龙文接触,让他和严世蕃栽个通倭大罪,死路难逃。到时,你报了你的仇,我也报了我的仇。”
“报仇?我为什麽要报仇呢?”李迟风冷冷地反问。
“罗龙文出卖过你们的兄弟,不就是你们要诛杀的目标吗?”怀川说。
“诛杀?哼!你也太高估我们了吧?”李迟风冷哼一声,“我们这群海盗是利之所趋,不讲正义的,我们爱钱贪财,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钻。罗龙文若是奉上黄金、美女,我们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脚趾头啦!对不对,各位?”
後头的二十几个大汉闻言皆狂笑,火把也随著笑声颤动不已。
怀川额冒冷汗,开始怀疑他的计画是否太异想天开了?
采眉听到他和没有人性的海盗谈合作,整个人几乎快要昏倒了,她是不是就要和狄岸死在这井旁了?
等笑声歇止,李迟风突然拔出长剑,但却不是杀人,而是俯身用剑尖勾起一只深蓝色有银花的绣鞋,“我已经好奇很久啦!狄兄三更半夜出现在此地,还有个这麽可爱迷人的小弓鞋……想必是月下幽会吧!是不是该给我们引见一下?看究竟是什麽娇俏的小媳妇能令我们的狄大侠销魂至此?”
可爱迷人?月下幽会?娇俏消魂?这些轻佻的字眼教采眉气得火冒三丈,强烈的怒气竟将害怕也驱走,而看见她私密的绣鞋在海寇的剑上挂著,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她不假思索,霍地由井後站出,手臂伸直,极愤怒地说:“绣鞋还我!”
“采眉?!”怀川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闺名,并挡在她的面前,怕她受到伤害。
她实在是太生气了,於是想也不想的推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夜袭竹塘,要抢要杀都随便,但我孟采眉行事向来清白无愧,绝不受诬陷及侮辱。绣鞋拿来!”
四周蓦地陷入一片寂静,连“阿奴”也不再乱动,直盯著采眉看。
怀川已些微了解她的烈性,手下意识的紧握住剑,绝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采眉可完全不怕,反正後面就有一口井,大不了投井一死!
很意外的,李迟风竟跨下马来,取了剑尖上的鞋,很有礼貌的递到采眉面前;怀川小心翼翼的替她伸手接过,再还给采眉,眼神中充满戒备。
采眉这才看清海盗头子的真面目,本以为那粗鲁低俗的口吻会是出自一个横眉竖目及满脸横向的人,但眼前的李迟风,模样虽黝黑脏乱,却比想像中的年轻,那浑身的野性并不带有暴戾的杀气。
“谢谢!”她倨傲地说。
“不谢。”李迟风带著笑,还故意咬文嚼字地说:[孟女“士”正气凛然,敢问是何方人氏?”
“孟姑娘乃绍兴已故夏总兵大人的长媳。”怀川替她回答,“竹塘是她的居所。”
“夏总兵是忠义之士,连我们海上兄弟都佩服,失敬、失敬!”李迟风又说:“听姑娘的芳名及身分,是否为当朝建醮的三大观音之一?”
连这亡命之徒也知道观音奉紫姑神之事?怀川没好气地说:“这与你有关吗?”
“我李迟风没什麽嗜好,偏偏对观音最有兴趣,还许了个愿,只要是观音,我有求必应。”李迟风笑嘻嘻地说:“孟姑娘请下指令吧,”
这人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他目光炯炯、耐心等待,逼得采眉不得不开口,“呃……竹塘只是个穷乡僻壤,无财无富,没有什麽好劫掠的……”
“不劫不劫!我们就只是路过而已。”李迟风爽快的说。
采眉看了怀川一眼,似心有灵犀般地又说:“严氏父子恶贯满盈,天下人皆想除之,呃!你应该帮助狄岸诱出罗龙文才对……”
“只要你观音说了,我一定照办,但需要一点时间就是了。”李迟风对采眉说,眼睛却注视著怀川。然後不等他回答,也不多一句罗唆,便翻上马背。
他将手里的火把一挥,二十多道炬光齐齐离去,马蹄踏地及呼啸声如来时般突然,也去得不可测,仿佛一场梦,同样的月光中,只留下他们两个。
采眉睁著明澈的眸子问:“他不是认真的吧?”
“他是认真的,想来他也是在追踪我,有和我合作的意愿,否则不会到竹塘来。”怀川望著黑暗说。
那麽,狄岸又为何要回竹塘?在两个月的消失无踪後,竟又大剌剌的出现,扰得人没完没了。
采眉正要质问时,他反而先开口教训她,“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先是为了一把剑,再是为了一只绣鞋,全然不顾危险。今天遇到的若不是李迟风,我恐怕要陪你一起送命了!”
“谁要你陪?你的命你自己留著!”采眉话一出,才发觉竟有打情骂俏的味道。她轻咬下唇,气鼓著腮帮子转身,迳自往後山走去,想告诉大家说海寇已退,一切都有惊无险。
怀川尾随在後,因任务终於完成而情绪放松。李迟风那个人喜怒无常,极难捉摸,因此,任务能够顺利达成,一半还得感谢采眉的介入。
他很纳闷,为何每见她一次,就会多一份惊奇?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没有盖世武功,脚跑不快、手不能提,连门都不许单独出,标准的菟丝之柔、蒲柳之弱,怎麽却让人觉得她带有控制人的力量呢?
※※※
海寇离去,不抢劫、不杀人,竹塘居民能平安回家,无不欢天喜地,以为是神佛保佑。但夏家可就愁云惨雾了,因为老夫人卢氏受到惊吓,气血冲脑,瘀肺塞肝的,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不堪负荷,人陷入了昏迷。
自绍兴延请来的大夫来了又去,大都是摇摇头。
巧倩哭红了双眼,泪水滴在密绣的鸯鸳芙蓉上,感叹这几年的挫折,全无待嫁女儿的欢喜。
采眉则日夜服侍汤药,几乎衣不解带。她与婆婆相处虽仅有三年,但因那共同的命运,也有了极深的感情,她不敢指望婆婆天年高寿,但至少也要让她亲眼看到夏家沉冤得雪,才有天理吧?
其中最悔痛的是怀川!
他多少次骂自己,既是已死的人,为什麽还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见万叔尽忠、采眉尽孝,也该放心了,为什麽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竹塘?
最後的结果,竟是将李迟风引了来,一场虚惊,使得受尽折磨的母亲全然崩溃!
“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扰您清静,带来这许多麻烦。”怀川在卢氏的耳旁低声说:“娘,求求您睁开眼,我是怀川啊!没有死的怀川,想孝敬您一辈子的怀川,求您醒来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脚一出,就赶快守在母亲床前说话,期盼母亲能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而苏醒。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更显渺茫,他的悲伤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开了又谢,采眉早已失去赏花的兴致。哪唧虫声中,她端著烛火来到卢氏的房外,药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见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发现他对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他和怀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种程度吗?
采眉讨厌他,因为他引起她混乱又难堪的情绪,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种慰藉,生活像带了劲儿,也没有夜里得检一百个铜钱才能睡的念头了。
她轻咳一声,怀川急急地站起来,两人隔著一段距离。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恼和憔悴,那是一个大男人不该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装得很冷淡地说:“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顾就好。”
若是平日,怀川会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脸色苍白,他於心不忍的说:“就由我来守夜吧!你已经几天没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关怀,无论有意或无意,皆以某种力量冲溃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动,只能以更漠然的语调回答,“不!这是我的职责,不劳你费心。”
怀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挣扎,因为对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计画,他尽量不冒犯她,虽然有几次仍过了火……如果他愿意承认,其实他违反原则,两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亲的房间,却不走远,就靠墙坐著,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也算是一种守夜,他已做过好几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灭的星子,花香无人闻、花落无人理,这样相见不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