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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天上明灭的星子,花香无人闻、花落无人理,这样相见不相认的飘泊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
他的心似有两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爱、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儿胸怀大志,大恨比小爱重要,不是吗?
他渐渐闭上眼睛,在梦里仍和自己的心对话著。突然,远处有瓦碎声传来,惊醒了他。
月华如霜,铺了一地的静霜。他由窗外往里看,烛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体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轻轻步入房内,母亲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划鸿沟、不结冰霜,活生生一个柔美无防的女子。他静静地凝视她,她到底有什麽地方与众不同呢?
对怀川而言,女人不外乎两种。一是贤妻良母型的,为宗族承传所需,以三从四德附属男人;一是风尘女子,有歌楼名妓,有江湖侠女,是男人的红粉知己,可纳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潇洒来去。在没有真正遇见采眉之前,他几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贤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仅是她贞烈的个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难以忘怀了。
彷佛有风吹入帐,怀川尚未移开目光,就听见细若游丝的声音唤著,“怀川……怀川……
卢氏的手无力地举著,像在招唤某人。怀川呆愣住,因为采眉的一双手立刻握过来,急切地说:“娘、娘,您醒来了吗?我是采眉啊!您听到我了没有?”
“怀川……”卢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还无暇去想狄岸怎麽会挤在这里,只催他说:“快抓著,快假装你是怀叫喊她呀!”
这是怀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诚意地叫道:“娘……”
卢氏盲了的眼眸转了又转,手仍在空中乱动,口里喃喃念著,“怀川……还有怀山……老爷……他们都来接我啦……什麽都黑,我只看清楚他们,黄泉路呀……”
“娘,我不在黄泉路,在这儿,就在您的面前,娘。”怀川太激动,奋力一抓母亲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内,如此紧、如此痛,似要永不放开。
卢氏恍若未闻,她的心早在另一个世界,唯一挂怀的就是未嫁人的闺女。她知道采眉会照顾巧倩,虽然采眉自己也过得凄苦,但人生不就是这般吗?富贵儿女一场空,皆是无奈呀!
卢氏的眼睛又闭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梦呓。
怀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声,但刻漏穿时,再无回应。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剑划的,才惊觉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围著,烫如热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觉,全心仍在卢氏身上。
他真以为他是怀川吗?采眉走到窗边,已满脸泪痕,想命令他离开,却怎麽也说不出口。
※※※
卢氏在梦中咽气,夏家又添一座新坟。
在守灵和送葬时,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觉得到他还在四周,独忍悲哀,自舔著她也不明白的伤口。她猜想,怀川的母亲死後,江南无事牵挂,狄岸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影响她守节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过重托的老叔公出现。他要先将巧倩送到富阳杜家,在百日内完成婚礼,再将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儿已预备盖一楝“贞义楼”,供她度过清静无扰的下半生,以实现孟德容“双贞”的崇高目标。
由老叔公领头,夏万押後,两个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陆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阳。
巧倩最可怜,她什麽都无法想,旧生活不堪回首,对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会暗中护她到富阳,她可能会哭个不停。
此起来,采眉就沉著多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命运,尽了子媳的责任後,剩下的日子就属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样。可她的心常飘得好远,想著天涯的某个人,那种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们到富阳前,住宿在一座庙里,夏万突然高兴起来说:“情姑娘,杜家的姑爷已经亲自来迎人了,他们就在下一个村镇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来杜姑爷是个好人呢!”采眉说。
“喜什麽呢?”巧倩红著脸说。
母亲方过世,心情再怎麽样也无法开朗起来,但晓得姑爷来後,巧倩也显得比较有精神,断了许久的刺绣又在手里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离别,又有几分不舍。那一夜,采眉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著。
梦里,她彷佛又回到竹塘,手里提个篮子,身子很轻盈地走在竹林间准备要去上坟。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边极温柔地说:“采眉、采眉,我多喜欢你呀!”
她感觉是狄岸,心暖热了起来,热流到达四肢百骸。她寻找他,正对著那男性的豪迈笑脸,笑里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环绕在林中飞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无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并将她圈在怀内,呼吸吐息在她的脸庞,好几次唇要触及唇,魂魄交欢著……
太美好了!采眉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满眼只有狄岸及他占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怀川的坟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希望快点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脑,去医新男人的病呢?”
呀,这是庄子戏妻那段离奇诡异的故事,是责骂她孟采眉的淫荡无耻吗,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枭鹰盘旋天空,河里的木板沉沉浮浮。这次是她被绑住,只有她一个人飘流示众,木牌上写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
有个声音阴阴的说:“失了贞节的女人,猪狗不如,人人唾弃,论罪该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夹著,痛得她渗出冷汗。她怎麽会作这种梦?这种彷佛会天诛地减的可怕噩梦,在一旁浅眠的巧倩发现她的异样,忙问:“怎麽了,”
荒淫之梦能说吗?所以,采眉只能颤抖著唇摇摇头,无法成声。
巧倩乾脆坐直,点亮烛火,也闷闷地发起呆来。
“快睡吧!明天可要见新姑爷呢!”采眉声音暗哑的说。
“谁管他。”巧倩想起母亲,又不禁悲从中来。
方才的梦像一场发疽的病,沉沉地压在心底。采眉鄙视自己,无法接受不贞不洁的自己,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怀川的忠义,她好难受呀!
思绪昏乱中,采眉拿出那层层裹著的金玉锁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兰花,刻著“凝兰蕙”。
这文定之物,竟似谴责般的数落她的罪……采眉将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说:“你的大喜之日,本来应该更风风光光的。这块锁片,原属於夏家,现在拿来当作你的嫁妆,也是应该。”
“不!这是大哥给的,你千万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贞义楼”,再不下来,一切仅求清简。”采眉忆及那梦,又椎心地说:“或许也不必有“贞义楼”,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发为尼算了,好了却三千烦恼丝,可能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当尼姑?那还了得!这期间,她曾不断地劝大哥说出真实的身分,但他总是拒绝,认为会使目前的情况更复杂危险。
“我若能吐实,也不会让娘含恨而终了。”怀川说:“平心而论,我还不知该怎麽应付你大嫂呢!让她无牵无挂地回娘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万一无缘,她不会再受一次打击;若有缘,我自会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话是有点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为尼,戒疤一烧,那就完全注定无缘,也轮不到大哥千算万算了。
“不!大嫂,你绝对不可以当尼姑,否则会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说。
“为什麽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断六根,六根不净实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觉得这个主意好,而且学佛念经,还可以超渡爹娘、怀川和怀山在黄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发认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顾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这件事她很早就想讲,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吗?她深吸一口气说!“这主意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因为怀川还活著……他根本没有死,你怎麽能出家呢,”
巧倩疯了吗?或许是她半夜说梦话开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说:“你为何要这麽说呢?怀川明明死了,他的坟我们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说:“我不知道棺木里的人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大哥怀川,因为我才见过他,还说过话,他……他就是你也认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转,不知身在何处。她是陷入易经那八卦的图象,或是山海经那荒诞的国度?怀川,有著义气风发声音的怀川、使流空剑对抗邪恶的怀川、在她心里一直是年轻英雄的怀川,竟是那神秘诡异、阴阳怪气、城府深藏,又以一脸短须带苍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惊了,怎麽都无法接受。
既已说出真相,巧倩便一发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现後的种种情况,逐一加以解释,包括他必须隐瞒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怀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摆出贞静姿态;又为他动心而自责自虐,这简直就是一桩可怕的笑话!就如庄子化身为年轻公子去试诱他的妻子田氏一样,都是残忍,白痴的残忍!
而狄岸试诱成功了吗?是的!在梦里,她想著他的触摸、笑语、怀抱和柔唇……他害她变成一个厚颜无耻的淫浪女人;这半年来的一切,足够她用剑杀得他哀哀惨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剑一划的那道痕迹,不够深、不够重,甚至还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热,心千转折,没听清巧倩一直叼诉的话,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头。我保证大哥明年会来接你,你们必有团圆的一日。”
是吗?她仍要被动地等待与被试探吗?永远顺从端庄的采眉,被遗忘在角,他高兴时,再来逗弄两下吗?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锁片送给巧倩。她和怀川或狄岸之间,也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了,因为他们有更深的羁绊和牵系。他的乔装欺瞒,不但引出一个违反礼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个倔强难驯的孟采眉!
面对墙壁躺下,所有的轮廓逐渐清楚,一幕幕地掠过。
远远的,寺庙传来早课的钟声,明澈至心……
※※※
巧倩行完婚礼,有了终生的幸福归宿。采眉因为是寡妇,有忌讳,只能在城外的庙里遥寄诚心的祝福。
哼!寡妇?这几日采眉都无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愤怒,思绪纷扰得几至疯狂。
对於怀川还活著的真相,她好气,气他以狄岸的身分所设计的捉弄及欺瞒!
但怀川没死,她不是应该高兴吗?没错!她感谢上苍,内心体会著那一阵阵喜悦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梦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阙“流空曲”,最後一句“几番望断离人泪”,根本就是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应到,所以生与死不分、梦与醒失去界线,才将礼教丢弃到千里之外?
问题是,她该怎麽办?若要静静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体大。
她的狂乱,在老叔公旧疾复发,先回绍兴後,才逐渐平息。她身边只剩下夏万的护随,他们将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万亦知内情,但她不动声色,很坚持地请这忠诚的老仆带她去见狄岸,至於见面後该如何谈,她心中还没有主张。
怀川暂居离富阳不远的小客栈内,采眉到达时,他正为启程去江西买马,她毫不迟疑地在他房内等待。
不知为何,她现在胆子竟变大了,敢任意翻动他随身携带的纳袋。可仔细瞧了半天,除了简单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药瓶之外,并没有什麽代表他个人的东西。他在外飘泊,就这麽简陋吗?
外头传来声响,采眉匆匆地避到门後。怀川并没有碰见夏万,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进门,便因为天热而脱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没防到这情景,心差点跳出来。这也是她初次看见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条条的鞭痕,虽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证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听过声音的怀川!
这时,他转过身来,看到采眉时,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便是披上汗湿的外衣,“你……你来做什麽?”
做什麽?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里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视线,不再像以往那般闪躲,并交出手中的流空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