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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很好奇这个人的尸体会被分割成几块。和枯木牢的犯人呆久了,这些牢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可他很快笑不出来,因为这个人已经冲了进来。
枣红马疾如闪电,顷刻间便至枯木牢正中的十八坞下!
马上人一身比马更艳的红袍,姿容夺目,令人不敢仰视,一双金环如两轮明日般耀眼。
牢监先惊后怒,再惊再惧,斥退众牢头,颤抖着走到马前,屈膝道:“可是南疆王大驾光临。”
霍决道:“我要一百个穷凶恶极的囚犯。”
牢监面露为难之色,“牢中目前只管着一百一十六人,年迈者十三人,不良于行者二十八人,病入膏肓者四人……”
霍决不耐烦地打断道:“能出多少?”
牢监低头想了想道:“五十人。”
霍决道:“加上你呢?”
牢监大骇,“小人委实当不起穷凶恶极这四个字。”
“明日午时之前带齐人到五鬼坡。”霍决掉转马头,冷哼道,“若本王下次来这枯木牢仍是这么不堪一击,你就入住十八坞,好好享受一番人间地狱的滋味。”
“小人遵命,小人谨遵王爷教诲,小人一定……”
马蹄声销。
寨主窦雄近日来春风得意,过得十分滋润,先是他的岳父老寨主王虎过世,后是他的妻子王猛女被人发现淹死在井里。凶手是谁他不想追究,他只知道少了这两个眼中钉,虎王寨就是他一人天下。再不会有人阻止他纳妾,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前几日他带手下去不远的村里干了一大票,钱财不提,光是女人就抓了十几个,一想到接下来的快活日子,他连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寨主!”
他的得力部下惊恐地冲进来,“有人攻寨!”
窦雄一怒而起,“谁如此大胆?来了多少人?”
“一人。”
……
“谁人这般大胆!”窦雄人未到,声势先行。
霍决挽弓,等他们出现在视野之内才放弦。
窦雄等人还未看清箭的去势,就听笃得一声,头顶的牌匾上已经多了一支红羽金箭。
虎王寨三个字啪得一声从中间裂开,坠落下来。
窦雄等人急忙跳开。
箭依旧钉在梁上,如一道阎王催命符。
“红羽金箭!”他手下惊呼。
窦雄脸色大变,转头看向那个高踞枣马上的红衣少年,“敢问尊驾可是南疆王?”
霍决从马背上拿下一捆绳子丢在地上,“活人把手绑起来。”
窦雄被他旁若无人的态度气得直哆嗦,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只能按捺着怒火道:“尊驾何意?”
霍决连眼角余光都吝啬给予,傲慢地看着身旁的树梢道:“我只要四十九个活口,剩下的无所谓。”
“就算你真的是南疆王也欺人太甚!”窦雄终于被激怒!
霍决从马背上解下枪,红缨龙纹枪——南疆王的枪。
窦雄的呼吸粗重,虎王寨人心开始涣散。
一盏茶,一碟花生,一位美人,一轮明月,一江秋水,一曲妙音。
任何人看到此时此刻的席停云大约都难忍艳羡之情。可他自己偏偏毫无所觉,只是默默地喝着茶,剥着花生。
画姬停手,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把花生放进嘴里。
“席大总管有大惊失色的时候吗?”她睁大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席停云道:“武女子大惊失色,我便大惊失色。”
画姬道:“我是问席大总管。”
席停云转头看她,“看得到我的脸吗?”
画姬道:“我只能看到武公子。”
席停云道:“你坐在我面前尚且不能看到席停云,何况我自己。”
画姬面露怜惜,“我听说这桩差事本不需要由你来做,却因天机府主的一句话令皇上改变了主意。”
席停云目光从花生转移到她的脸上来,眼底竟透露出几分阴森的寒意。
画姬视若无睹地拨了拨弦,“常闻府主是席大总管生平唯一知己,看来所言非虚。”
席停云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若有一天他要我死,我就死。”
画姬动容。她知道像席停云这样的人,通常说十就绝不会只做九。“士为知己者死?那他呢?”
席停云道:“我不是他,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他去死。”
江水沉沉,气氛沉沉。
画姬突然笑了,“若总管明天输了,打算弹哪一首曲子?”
“天下共举。”
画姬没想到他真的想好了,疑惑道:“恕画姬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这样气势磅礴的名曲。”
席停云微微一笑道:“他做的。”
画姬噗嗤笑出声来,“我又发现一处武公子与总管不同的地方。他除了不会对我目不斜视,以防把持不住之外,他对府主绝不会用这样温和的口吻。他一定会这样……”她自豪地拍拍胸脯道,“这是府主所做,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席停云道:“他不喜欢拍胸脯。”
画姬道:“总管真是观察入微。”
席停云又剥了一颗花生。
投石问路(四)
午时,五鬼坡。人山人海。
杨雨稀笑眯眯地带着王府侍卫将围观众人隔绝在外围,顺便迎向刚刚上山的席停云,“武公子真是守信,说午时便是午时,一刻不早,一刻不晚。”
席停云扬眉道:“王爷呢?”
其实无需杨雨稀回答,他已经看到了。霍决的容貌、打扮和气势令他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能叫人一眼望见。
席停云慢悠悠地走到霍决面前,拱手道:“王爷。”
霍决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旁边放着弓和箭囊,听到他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张开眼睛,然后一跃而起。
席停云的脸被他起身带起的草屑溅到,闭了闭眼睛才道:“王爷身手敏捷,一会儿还请手下留情。”
霍决甩了甩头发,用脚尖踢起弓和箭囊,随手背在身上。
席停云不以为意地跟在他身后。
杨雨稀带了一群捆了手脚的男人出来。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个个脚步刚健,想来都会几下子。
霍决道:“以一炷香为限,谁点中的人多便算谁赢。”
席停云道:“赌注不变?”
霍决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火气和不耐烦。
纵然知道自己绝不是霍决的对手,席停云还是装模作样地考察了一番地形,并细细观察被捆绑的众人。
“看什么?”霍决问。
席停云道:“王爷不是打算放开他们呢?既然如此,我当然要看好地形,以免迷路。”
霍决冲杨雨稀使了个眼色。
杨雨稀命人将临时召集来的囚犯与山贼的绳子去掉,“还不快跑?”
不少囚犯都听说过贵族喜欢以人为猎物,心中大惊,慌不择路地跑开。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跟着跑,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原本老老实实的一百个人已作鸟兽散。
杨雨稀慢条斯理地走到香案边点香。
香火一亮,席停云便如冲了出去。
霍决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反方向掠去。
行家一出手,便只有没有。
席停云之前就看出这群人底子不弱,绝非乖乖束手就擒的等闲之辈,交手之后更知自己此次会让“武女子”输得颜面无光。果然,当霍决差不多解决其他方向的所有人时,他才追到跑得最快的那个——加上他一共二十三人。
香燃尽,众人回到五鬼坡。无需清点双方人数,胜负一目了然。
可杨雨稀偏偏老眼昏花,一定要一二三四这样地清点过去才能看出哪一边更人多势众。
杨雨稀数到席停云这边最后一个人时,才露出笑容道:“我数的是二十三。武公子是否自己再清点一遍,以免我忙中出错。”
席停云梗着脖子不说话,就像一只明明斗败了还不肯服输的公鸡。
杨雨稀道:“总共是一百人,除了武公子带回来的这些之外,其他人都已落在王爷手中。按理说,只要以一百减去武公子的二十三,便可得出七十七这数。可是为了公平,我还是再清点一遍?”
“不必。”席停云硬邦邦地开口道:“南疆王要作弊也绝不会在这上头动脑筋。”
杨雨稀笑容不变道:“武公子何意?”
席停云挑衅般地望着霍决道:“没什么,我起先还以为南疆王要与我比医术,没想到竟然是比点穴,真是出乎意料。”
霍决道:“你想比医术?”
席停云高傲地仰起脖子道:“南疆王要试试吗?”
“当然……不!”霍决嗤笑道,“这里是南疆,自然是我说了算。”
席停云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之色。
霍决视若无睹,“你输了,还不弹曲?”
席停云故作刁难道:“此处无琴,如何弹奏?”
杨雨稀立刻捧着一架古筝过来。
霍决取下弓箭,席地而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席停云顺手拨了拨弦,然后不管不顾地弹起来。方横斜好音律,因此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他与方横斜相聚不多,但这首曲子却是方横斜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教他的。犹记得他教曲子时的神情,双眼充满了野心和欲望,面色却又那样安详。
他至今仍记得方横斜教他这首曲子时说的话:“天下共举,天下大治,天下太平!”这三个天下是方横斜最不能宣于人知的秘密。他却从来没有告诫自己保密,而自己也从未对其他人说起。
曲终,人未散。
他施施然站起,发现霍决正仰头看着他,眼底全是不满。
“为何弹这首曲子?”他问。
席停云道:“因为我只会这一首。”
霍决道:“你弹不出琴韵。”
席停云这一刻却真心认同他的话。的确,他弹不出琴韵,就好像无论怎么模仿,也弹不出方横斜琴声浩瀚如天下共鸣的意境。
霍决突然站起身,将古筝抱在怀里,叮叮咚咚地弹起来。
音错了不少,可恍惚间席停云却像是听到了方横斜琴声重现,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齐集,各路豪杰聚首共襄盛举的浩大声势!
霍决弹了会儿,又罢手,起身将古筝丢给杨雨稀,扭头就走。
席停云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弹了?”
霍决带着五分不甘五分不满道:“我也弹不出。”
一场比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落幕,简单得连席停云都觉得占了便宜。看着那条高高竖起的冲天辫消失在视线,他有一瞬间的愧疚。他在算计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在当上大内总管的那一刻,他便舍弃了很多东西,愧疚只是其中一种。
武女子惨败而归没多久,便与画姬双双乘画舫远行,徒留一段风流韵事供人回味。
席停云顶着一张路人脸目送自己亲手易容的“武女子”与画姬在画舫上相携远去,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行动。虽然美人计失败,但并非毫无所获。一曲天下共举让他明白霍决既不像普通少年那般不谙世事,也不像偏安一隅的南疆王应该有的那般无欲无求。他有抱负,有雄心,却动弹不得!
霍决是被困住了。
席停云想起临行前方横斜送给他的四个字——
围城,虾戏。
若围城是指贺孤峰,虾戏便是霍决。
龙游浅滩遭虾戏。
翟通这个名字绝没有到如雷贯耳的地步,但提起他的外号,江湖中极少有人不知道。
千里眼。
与千面狐、千岁爷,人称“后宫三千”,皇帝的三大亲信。即使天下皆知方横斜权倾朝野,可以一言左右皇帝的决定,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身边真正的亲信便是这“后宫三千”。
千里眼的本事就是发掘一切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席停云想知道的南疆局势。
在庄朝,南疆与平霄城是两个极特别的存在,历代皇帝都知道这两个地方的主人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知道南疆局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千里眼以前曾查过一些,可不等深入,便叫皇帝制止了,还挨了三十个板子。
因此他接到席停云的条子之后,第一个念头是——查还是不查?
可不等他想出结果,这件事便发展到他不得不查的地步。
天下第一画舫在的南疆境内被血洗,武女子与画姬双双遇刺身亡。
正坐在天机府花园里独自对月思念佳人剥花生的武女子收到自己噩耗时脑海中唯一闪过的想法是,死法极好,成全了他对画姬的一片痴心。
投石问路(五)
席停云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贴着眉毛。易容是细致活,需要耐心和平静。可他的内心很不平静。
画姬死了,易容成武女子的人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