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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衣襬一角让人给捏住,他怯怯地问∶“妳不高兴吗?”
她低下头,看向那只手。于写意很快地把手缩回去,一副很怕人骂的样子。
随君欢叹了口气。
看吧!他明摆着是怕死她了,别再继续留下来摧残他才是明智的抉择。
临去前,她不忘替他把被子往下拉了点,免得这笨蛋不小心把自个儿给闷死了。
※※※※※
本以为,那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相处,往后,可能也没多少机会,再看他做些啼笑皆非的举措,惹得她又好气、又好笑了。
但是,错、错、错!
她回去之后,是有她的差事要忙,但是没几天,那个她以为怕死了她的家伙,居然动不动就往她这儿跑,缠东缠西的,害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下人间的闲言冷语开始出现,说她勾引少爷,说她巧用心机,说她利用少爷达到偷懒的目的……
她随君欢什么都没有,就傲骨有一把!
她很慎重地对他说∶“除非你不再打扰我做事,否则别来!”
想当然耳,那个早八百年前就端不起主子气势的男人,自是被凶得泫然欲泣,然后乖乖听命。
夕阳西下。
随君欢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房,一眼就看见蹲在泥地上的于写意,看得出他等很久了,不然不会穷极无聊到努力地埋头数地上的蚂蚁。
“九百七十六只、九百七十七只、九百七十八只、九百七十……”咦?一双脚丫子?
掀起裙子,一路往上数。“九百七十九、九百八……啊!欢儿!”一仰首,他开心地喊道。
随君欢翻了个白眼,拉下她的裙子。
“等一下啦,有蚂蚁。”说完又要去掀──
“你住手。”这人真不是君子,女人的裙子都敢乱掀。
“你又来做什么了?”她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说到这个,他献宝似的伸长了手。“妳看。”
她瞥了眼他手中一颗大木瓜。“然后呢?”
“我昨天看见奶奶院落里种的木瓜树已经长出来,就偷偷爬上去摘下来。”
随君欢秀眉微挑。现在她可以理解他一身脏污、发丝凌乱的由来了。
“你开个口马上就有整盘香甜可口的木瓜送到你面前,干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衣裳还弄破一个洞,他大少爷吃饱没事干呀?
“那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摘的哦,给妳。”
随君欢讶然。
他坚持爬上树去摘,只是为了送她?
她愣愣的盯着那粒木瓜,说不出话来。
“快拿去呀!喜姥姥说,女孩子吃木瓜好。”喜姥姥看着娘长大,又陪嫁过来看着他长大,她说的话,是不会错。
娇容倏地一阵烧红,下意识低头瞥了眼细致有余、丰润不足的胸前……他什么意思啊?
“不正经!”她羞恼地轻啐。
“啥?”连送个木瓜都有事啊?清亮大眼恁地无辜。于写意与她并肩而坐,两手托着腮,研究她的表情。“妳为什么要跑掉?”
“我是在干活儿,不是跑掉。”她申辩。
“陪我,不好吗?”
不好吗?她被问住了。
本以为他怕极了她的凶恶,但,若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还三天两头的来缠她?
他最常问的,便是“妳在生气吗?”“妳不开心吗?”“妳别发火嘛!”……诸如此类的,她一直都以为他会希望别再看到她。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生气?”
“咦?妳不知道吗?”他偏头笑了笑。“每次妳摆出巫婆 脸的时候,表示妳不高兴,不高兴的话,就不会理我了。”
他──怕的只是她不理他,才会百般讨好?
随君欢错愕不已。“会理你的人很多。”有差她一个吗?
“可是……可是……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他们……”苦恼地用力思索了好半晌。“他们好假。可是妳不一样,妳的眼睛亮亮的,是真的哦!”
她差点栽倒。
谁的眼睛会是假的啊!
“不听你胡说八道。”拍拍尘土,走了两步,果然见他又伸出手,迟疑着不敢扯她衣裙。
她想了想,把小指头伸向他。
于写意受宠若惊地呆了下,旋即握住,漾开春阳亦为之失色的灿笑。
不过一根小指头罢了,也值得他开心成这样吗?
进到屋里头来,她拧了条干毛巾丢给他,便径自找针线包去了。
于写意坐在木板床上,皱着眉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这么小,被子不够暖,又正值隆冬,到了晚上,是更冷,她纤纤弱弱的身子,受得住吗?
他当然知道别的仆佣也是这样,但是别人他才不管,他本来就不要她当丫鬟,虽然她很凶,但他就是只想对她好。
可是──不当丫鬟,要当什么呢?
他努力思考,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头问问奶奶,奶奶一定知道的。
找来针线包,回头见他手里抓着毛巾发愣,而那片脏污仍是“意志坚定”的与他的脸相亲相爱。
她算是败给他了。
“真是个大少爷!”没辙,她接过毛巾,温柔而仔细地拭净他的脸。
于写意眨巴着眼看她。“欢,我有没有说过,妳真的好漂亮哦!”
“有。目前为止,是第一百三十六次。”她没什么表情地回道。
漂亮?呵,这词儿,与她是构不上边的,她充其量只能称之为清秀,至少比起千娇百媚的姚香织,她一点都不美。
如果他的标准只有如此,那见着真正的美人,他岂不是要当成天仙来供着了?
“哇,妳记得好清楚耶!”
“谢谢。”她眼也没眨,穿好针线,命令道:“趴下。”
“哦。”他理所当然的往她大腿趴卧。
随君欢瞪了他三秒。
这家伙!
有床不趴,居然趴到她身上来,想得还真美!
“床太硬。”解释完,更加大大方方地抱住她大腿,摆明了死赖着她不走。
她既好气,又好笑。“别乱动,否则把你的皮肉一道缝上,我可不负责。”
“喔。”他听话地静静枕卧着。
欢儿身体软软的,躺起来好舒服哦!
他从来都不怕她凶他,那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心也是软的,每次凶他归凶他,动作却好温柔、好细心。
比起那些因为他是少爷而刻意巴结他的人,他更喜欢她干干净净的心。
“好了。”俐落的收了针,又替他梳齐了发,才拍拍他。
“欢,妳别住在这里好不好?”她受苦,他心里会怪怪的,像压着什么,有点疼。
随君欢苦笑。“如果有得选择,我也不想。”谁愿矮人一截,一生卑贱呢?
“没关系,我有办法。”给了她一记灿笑,他转身奔了出去。
“欸──”办法?他在说什么?
算了,他老是傻里傻气的。
她摇摇头,一笑置之。
※※※※※
“奶奶、奶奶──”人未到,声音就早一步喳呼着传了进来。
“什么事呀,瞧你莽莽撞撞的。”于老太君含笑看着孙儿一路奔了进来。
“奶奶喝茶。”茶香四溢的杯盏递了过来。
经过剧烈奔跑,里头的茶水大概只够她喝一口,但老太君还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奶奶吃水果。”那是刚才顺手由佛堂里污来的。
虽是借花献佛,但心意有到就好。
“奶奶搥搥。”蹲下身子,很讨好地搥起老太君的大腿。
于老太君失笑。“好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于写意露齿一笑。“奶奶,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件事?”
看吧,就说没事献殷勤,一定有鬼。
“你问。”意儿这一面纯真的赤子风貌,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于家这片基业,是个沉重的担子,她想不起孙儿有多久没真心笑过了,意外发生之后,他变得爱笑爱闹,无忧无虑,每天都过得好开心。
“如果说,我想对一个人很好、很好,不让她被别人欺负;想要她一直陪我,可是又不要她当丫鬟,只要让我疼她就好;看到她受苦,这里会像不能呼吸一样,闷闷疼疼的……要怎么办?”他指着胸口,表情苦恼。
老太君有些许讶然。“意儿有想要疼的人了?”
“嗯!”他用力地、慎重地点头。
“傻孩子,那当然是要快快娶她回来当你的娘子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求证道。“我还要她陪我玩、陪我睡觉,她的身体软软的,抱起来好舒服哦!她还会替我洗脸、缝衣服……这样都可以吗?”扳着手指头一一细数,再得意地追加一项∶“头发也是她帮我梳的哦!”
陪他玩?陪他睡觉?还身体软软的?
于老太君傻了眼。“你──没对人家怎样吧?”
“什么怎样?”清亮的眼一派天真,闪着纯净无邪的光芒。
“就──就是有关──生孩子的事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怎么生?”他理所当然地反问。
“呃?”她被问住了,头顶一片乌云飘来,罩上一层晦暗。
不会吧?他、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这种本能的事都遗失了?
难道,他们于家得就此绝后?
“就是──和你的娘子孕育下一代,怀胎十月,就有个小宝宝出来……”她概略形容了一下。“你真的不会?”
他摇了摇头。“娘子会生小宝宝吗?那我要欢儿当我的娘子,替我生小宝宝,奶奶、奶奶,我要娶欢儿,一定要!”
小宝宝他知道哦,就是那种软软的、小小的、很可爱的娃娃,他会从欢儿的肚子里跑出来,然后很像欢儿,不然就很像他……很棒对不对?他想和欢儿生小宝宝!
“欢儿?是那个照顾你的丫鬟吗?”
“对。欢儿好漂亮哦!我喜欢她。”
“这──不好吧?”于家好歹也是京城第一首富,娶个丫鬟进门,岂不有失体面?
何况依写意如今的状况,要人家嫁进门来,无异是守活寡,若他日春心难守,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于家的面子岂不要被丢到地下踩去了?
正因为这样,她们自家人曾关起门来商量,本想着手安排他与香织的婚事,自家人也就多包容些了。反正写意出事前,香织不也成天嚷着非君莫嫁,这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法子。
谁知,香织竟激烈反对,最后还拿“大哥并不属意她,不想强人所难”为由,拒绝下嫁。
她还不了解香织吗?这丫头从来都只顾自己的感受,哪管会不会强人所难?她分明是嫌弃写意,不愿屈就自己嫁个痴愚的丈夫。
枉费平日这般疼她,这孩子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连自家人都不肯受这委屈了,又何况是别人?人家好歹也是绮年玉貌、花般年华的好女孩,耐不耐得住寂寞都还是个问题呢!
“为什么不行?人家要欢儿当我的娘子嘛──”扯着祖母的手臂,摇啊摇的,很有撒娇意味。
“非得要她不可吗?奶奶再另外挑个──”好歹找个知礼守礼的千金闺秀。
“不要、不要、不要!我就要欢儿,除了她我谁都不要,不然我不要娶了。”潜意识里,那股不轻易妥协的刚毅性格仍在,一旦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老太君拿他没法儿,只得由着他。“那好吧,就依你。”
“谢谢奶奶。”转眼又笑逐颜开。“奶奶喝茶、奶奶吃水果、奶奶搥搥……”
真够现实。老太君笑叹。
罢了,既然孙儿喜欢,那她说什么都会替他达成。
情势急转直下,小小婢女摇身一变,竟成了于家少夫人──京城首富未来的当家主母。
这等际遇,不知羡煞多少人。
当着随君欢的面,自然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可背地里流传的冷言讽语可难听了。
“早看出她野心不小了,真不晓得在少爷身上下了多少工夫呢,这下她可如愿了。”
“是啊,少奶奶耶!妳们就是不晓得多学着点。”
“算了吧,我哪学得来那套狐媚手段啊!”
“话又说回来,嫁个坏了脑子的痴愚丈夫她也肯,哼,想富贵想疯了。”
……
人类的言语,是最毒的利刃,一刀刀毫不留情地剌进她心口,满腔悲辱无处可诉。
她不是啊!她从来就没有想要飞上枝头去当什么凤凰,为何今日得承受这样的羞辱?
也许在别人来说,能当财富满贯的少奶奶,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那不是她随君欢,她一点都不希罕。
可是事到如今,有谁信她?
当年被赶出家门,只好去投靠母亲唯一的兄长,尽管舅母刻薄成性,可那总是一份人情,让她们母女有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免于露宿街头。
母亲死后,她的傲气不容许她再留下来日日听舅母的冷言讽语,宁可到于家当个丫鬟,将每月俸银不留分文地全数交予舅母,就当还恩。
该还多久,她没概念,也没认真想过,只记得娘教诲她,受人点滴,当泉涌以报。舅父一家人在她们走投无路时收留了她,所以她还,她拚命的还……
这样还不够吗?难道还得赔上她的一生?
舅母只知见钱眼开,贪图于家的聘礼,便忙不迭地将她给卖了。可谁来问过她的感受了?谁来问过她一声:要不要嫁?想不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