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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思紊乱,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没从中理出头绪。
这一夜,她在属于娘亲和她,还有大智和果儿的小小偏院里。
月光很好,洋洋洒洒落在四方小天井,娘亲很好,神智清楚,没有发病。
当她和果儿一块儿替娘亲略僵的筋骨按揉过后,果儿回房里休息,她陪在娘亲身边,母女俩躺在月光迤俪进屋的临窗长榻上话家常。
“清儿,那个『松辽宫家』的主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娘亲见她表情诧异,低柔笑了。
“我听果儿说的,她说啊,你今儿个被那位宫家大爷请出府,他要你带他去玩、去逛,果儿还说,那位爷很护着你……”
护她……是、是吗?
她低眉一思,有什么猛地撞上心头,记起他大刺刺领着两妹子前来寻她的真正意图。护着她?嗯……无可否认,他此举的确让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个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颗好咬的软柿子,其实脾气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说他几句,他光凭眼神就能杀人。”她今儿个就被“杀死”好多次。欸,总之谁敢碰他逆麟,绝对惨死,瞧,她不就被他“钉”个死惨……
她轻轻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却微微绞疼。
因为缺了什么,所以渴望获得什么,尤其亲眼见他追姑娘追到南方来,见他宁淡神态转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晓清,也想被一个男子这般倾慕。
“清儿……”娘亲抬起细瘦的手,缓缓抚触她的流泉发、她的细颊,柔声道:“从没听你这么批评人啊……你其实挺在意他的,是吗?”
“娘,我没有,我只是——”急辩。
娘亲带暖的手突然抚住她噪进的唇。
晓清无法再语,因娘的指尖怜爱地勾勒她五官轮廓,而后缓缓挪向她的颈。
“清儿,我给你的那块双心玉呢?”
“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戴着。”她从微敞的单衣襟口拉出一条五彩带,底下系着一块圆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温润无端,在月华下流泛光彩。
娘亲拍拍她的手,已有细纹的唇角扬了扬。
“贴身戴着……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呐呐唤了声,绣颊如霞。
“呵呵……清儿害羞呢!”
她搂着娘亲的腰,脸埋进娘亲的香发里,母女俩相偎了好一会儿,晓清忽而细细、哑哑地问——
“娘,如果喜爱一个人,那人对自己却无情意,这样……还能一直去爱吗?”
娘亲没有答话,她微微拉开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亲盖平了被子,起身欲关窗。
月娘犹挂天井之上,她仰望着,想起刚刚所问出的,心里淌过一声叹息。
何须去问呢?
娘心里只有爹,倾心倾情,一生不悔,但爹……
对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与书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亲一眼?
她拢拢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双心玉,不禁顿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梦,而谁能与共……
她突地轻抽一口气,因此时此刻,脑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张冷岭面容——
宫静川的脸。
成天胡思乱想,她发什么疯?!
微恼咬唇,甩甩头又有些狠地拍拍发烫的双颊。
她阖上两边窗板,将勾得人心思浮动的月光全挡在窗外,再把该抛掉的东西用力、用力地抛诸脑后……
之后每隔三日,宫家的马车一清早会等在城东夏府大门前,接夏晓清出城,然后午时过后会将她送回。
关于她受宫静川所聘,当起小姐妹俩的“西席”—事,夏家主爷知晓后自是喜孜孜,以为拉上这条线等同是攀附上“松辽宫家”,私下又不断叮嘱,要她继续伺候好宫家的爷和小小姐们……听这些话,她心里厌烦,却不能反
有时在宫静川面前,她内心深藏的自卑自鄙会无端端被唤出。
这个人深知夏家主爷、二爷的作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虽肯与她交往,但她毕竟也是夏家人,与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摆脱不掉血脉相连的关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会生出自渐形秽之感。
幸得近几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着处理生意上之事,亦忙着与当地官府和大商行会应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静慈庵”参拜,她没能见到他。
所以,不见为好,可以少些牵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来与小姐妹们相处,渐渐有些心得,他曾说明玉、澄心没谁教得了,连他自己都束手无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兴起想与他谈谈的念头,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拨些时候给她,她会速战速决,谈完话,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误……
结果事与愿违,宫家的家仆告诉她,主爷一早便上“静慈庵”。
他去得如此频繁,不为那位方姑娘,又能为谁?
第九章
只是他究竟为谁,那……那也不干她的事。
收抬起莫名纷乱的心绪,她来到与小姐妹俩最常待的“绮云园”,刨亮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摆着大大的算盘,一旁架起小茶炉,将煮好的一大壶茶放在上头保温,而明玉和澄心早等在那儿。
见到她,明玉带头冲过来,双手双脚巴住她,小澄心有样学样,两只细臂搂紧她腰际,两腿也努力想圈住她。
夏晓清心想,自个儿是被她们姐妹俩“驯化”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她们俩总爱这么扑抱过来,让她从不知所措到坦然以对,甚至忍不住回搂她们,当真是习惯成自然。
她教的东西其实有些杂,打算盘、管账本、解帐上暗语、玩算筹、解九章算术,变着法子教,因为不这样教,那只大的真会睡着,而大的一睡,小的九成九也会学着睡。
学?
没错,就是学。
不管明玉做什么,澄心就学,不管学得像不像、好不好,只管学。
因此想治住小澄心,就得先治住明玉,而想要治住明玉,确实得费大把心思,毕竟那丫头太精、太好动,要她静下来一个时辰简直要她的命。
便如此时——
“二数相乘,作三行步算,上、下是相乘数,中行为积,然后……然后……呜……清姐……好难喔……我不会”清脆声音变得泫然欲泣。
夏晓清看着明玉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心里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将柔软心态整个倾出,就怕小丫头抓住把柄跟她闹。
“别急着背那些式子,先从九九之术入门,九九表从『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你上回背得不错,我考你,都能答出九成,你再记熟一些,姐姐等会儿再帮你小考。”这阵子接触时候多了,才知小姑娘也练了些拳脚功夫,红尘功夫得背口诀,于是她弄了些小花样,就盼她能记住九九表。
明玉咧嘴笑开。
“清姐,上次你说把九九表当成练武的口诀来背,真的管用呢!才一会儿工夫,我就记住了,厉害吧?”
夏晓清见她一下子愁眉苦脸,一下子笑逐颜开,心绪转换全写在脸上,不由得也笑了。“确实厉害。”
此时,一道男性修长身影伫足在“绮云园”的回廊转角处,他没想惊扰园内那一大两小的人儿,就手拄乌木杖,静立在那隐密之所听取园中动静。
晓清的衣袖被轻轻拉动。
她遂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小澄心,温声问“哪里不懂?姐姐看看。”
她将适才发给澄心试做的算术拿了过来,一看才知,并非不懂,而是很懂,这个“百鸡”之题颇为深奥,她仅大致解释,小小姑娘便能自解。
这便是小姐妹俩教人头疼的事——大的光入门就觉得泪汪汪,小的却一点就通,解算术跟吃饭一样简单。
她心里笑叹,见小澄心眨巴双眸,小脸期待,她赶紧拍拍她的头,称赞道:“确实厉害。”
这是小姐妹俩教人头疼的第二件事——大的有的,小的也要有。大的被她称赞了,小的当然也要讨她一声赞。
隐在回廊转角处的男人虽未亲见,却能推敲得出,毕竟太明白两个妹子的“作为”,薄唇于是淡淡勾起。
“那澄心再试做这一题可好?”出于试探心态,想知这七岁小姑娘有多大天赋,夏晓清在纸上迅速写下新算题,端正放在澄心面前桌上。
明玉忍不住挨过去,晃着小脑袋瓜,逐字念出——
“有一米铺投诉被盗去三箩筐米,不知数晕。左箩剩上合,中箩剩十四合,右箩剩一合。后捉到盗米贼甲、乙、丙。甲说,当夜他摸得一只马杓,一杓杓将左箩的米舀入布袋;乙说,他踢到一只木履,将中箩的米舀入布袋;丙说,他摸到一只碗,将右箩的米舀入布袋。三人将米拿回家食用,日久不知其数,遂交出做案工具,量得一马杓容十六合,一木履十七合,一碗十二合,问共丢失的米数,及三人分别所盗之米数。唔……欸……嗯……”
夏晓清见明玉小姑娘眉心纠结,自是知道这算新对她而言太难、太难,遂摸摸她的头顶心,尽晕放柔嗓音道:“没关系的,这一题真的不容易,明玉先把九九表记熟,咱们缓着来。”
明玉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声叹气。
“清姐,那盗米贼也真够狠,要嘛就一人各盗一家,干么三人都去次同一家米铺的米?欸欸,一口气少掉那么多,米铺老板当然一下子就察觉了,还不报官捉贼吗?他们若分开盗,每回就盗个两、三杓,神不知鬼不觉,这买卖才能长长久久,你说是不是?”
夏晓清微微瞠眸,先是无语,最后禁不住便笑出声。
“也是,三个人共偷一家,是有些狠。”她端详那张明眸皓齿的小脸蛋,略略沉吟,问:“那明玉有最想学的东西吗?”
躲着听壁脚的男人忽而挑眉。
“学功夫!”明玉脆声答,眸心兴奋湛动。
“……功夫?”不是已经在学了吗?
“对!”小脑袋瓜用力点,惹得小澄心也跟着频频点头。“武学博大精深,怎么都学不完啊!不管是拳术、腿法、掌法,刀、剑、枪、棍、鞭等等,什么都想学!清姐,我有一位教拳的老师父,他很行,比无惑还行,他也教过无惑拳术,我喜欢学拳,不过……唔……臭大哥说,我若要继续习武,就得把家里的账本看懂了,还得把算盘拨熟……”
突然——
“很好,你没忘记我说的。”宫静川选在此时现身。
明玉轻叫了声,很心虚地抓住晓清衣袖,小澄心有样学样,扑过来揪住她另一边袖子,小姐妹俩又拿她当主心骨依靠。
夏晓清没斜到他会回来得这么早乍见他出现一时间也怔住。
“已是午时,去灶房请卢大娘年做几道菜,等会儿一块儿用膳。”宫静川对着明玉吩咐,见她还愣着不动,他眯目,略狰狞地露出白牙。“不去是吗?那好,把九九表从头至尾背一遍来听。”
明玉整个跳起来。“去!我去、我去!马上就去!”总算弄懂臭兄长有意饶她一命。“哟呼——”怪叫一声,她拉着澄心的小手,两道小小身影一眨眼就溜出“绮云园”。
虽是春夏之交,夏晓清直到这时才觉近午的花园确实颇热,热气仿佛从她体内冒出,她额面微汗,两颊与耳根发着热。
心定了些,她着手收抬桌面,听到乌木杖击地声,还有他的脚步声。
“听婢子说,你问起我?”见她双手一顿,宫静川靠得更近,在她对面的石凳落坐,徐声问“有什么事?”
被一提醒,夏晓清蓦地记起。
她扬睫面对那张深沉莫测的脸,那眉宇间似犹有岭色,又似云淡风轻,已不把与她之前那些不愉快搁上心似的。
这样也好,假装一切无事,两人还能谈上几句。
她学起他的云淡风轻,嗓音如丝。
“明玉想继续习武,就得学会看懂账本,学不来,武也别练了,这是宫爷跟她打的约定,她承诺你的做到了,你应允她的便也实现,是不?”
“是。”
她点点头。“莫怪初次见面时,明玉会那样紧张。”怕她跑掉,冲出来牢牢紧紧巴在她腿上。
宫静川想起那日情景,薄唇上终现一抹笑弧,听她又问——
“宫爷为何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犀利反问。
“明玉不愿学商,你何必强她所难?”
“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他神情平和,目光却锐利。
夏晓清心口“咚、咚”重跳两下,气息略窒,听不出他话中有无嘲弄意味。
对于提出的那个疑问,她心里模糊有个解答,低眉沉吟片刻,她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