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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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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收回眼光,专注地向镜中打量着一枝金步摇从发间挂下来的摇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可是,如果你想死,为什么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时候呢?你绝食三天了,以此来表明不降之志。既然不食周粟,却又享用了满洲的女人,这可不是比食周粟更厉害?做都已经做了,现在却又要后悔,来得及么?除非你杀了我这个人,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下得了手么?”
干干脆脆几个问题,如同锋锋利利四柄长剑,刺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求死的念头,忽然就散了,灰飞烟灭。
原来,他是连死也来不及的,没资格选择了。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他懂得了,他现在懂得什么叫死也艰难了。
她转过身来,已经梳妆停当了,重新妖艳如桃花。可是他的眼中却再也没有了精气,那里是茫茫大漠,一片荒凉。
他的眼睛,已经死了,他的斗志,也死了,可是,偏偏他的廉耻还活着,像一堆烂肉里的一根骨刺,除了处处同自己做对,使自己疼痛难当之外,已经完全支撑不起那个腐烂的身体。
不,他杀不得她,不是因为心软,而正是因为那最后一点羞耻之心。是她勾引了他,可是,并不是她强暴他,他是一个男人,做已经做了,悔又何为?
一切正像她所说的,不食周粟,却享用了旗人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用三分余勇驰骋床笫,就算他把她杀了,别人不知道他的窝囊,他自己的心气却已经散了,从此,他没有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再报效朝廷,再自称顶天立地大男人。他只是女人裙下的一条狗,输得没有半分立场。就是死,也已经太迟了。
迟了。
女人姗姗立起,俯向他,轻佻地在他颊上一抹,昵声说:“我告诉皇上,就说你降了啊。”
他又是一震,却没有反驳,头垂得更低了。
当洪承畴降清的消息传出,最震惊的人不是皇太极,而是洪承畴的母亲洪老夫人。她决不相信儿子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决不相信洪家会出了一个叛臣逆贼。
然而洪承畴跪在母亲的面前,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其实即使他不说一句话,他剃成葫芦瓢的头发,他小帽轻裘的清人服饰,还有那些堆在她面前的美食华服也足以向她说明了:洪承畴已经变节,再也不是那个刚烈的明朝大将,再也不是她忠义节孝的儿子了!
洪老夫人张开口来,不待相问,却猛地一口鲜血喷出,几乎不曾跌倒。洪妍忙扶住了,叫道:“奶奶,你别着急呀!”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被孙女的这一声叫醒了,她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她已经有了一个叛徒的儿子,不能再有一个叛徒的孙女儿,她看着她的小孙女儿,那年仅六岁的小小姑娘:“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断然答,然而又狐疑地望着父亲,“爹,你真的变了吗?”
洪承畴简直没法面对女儿清澈的目光,他扭过头,嗫嚅着:“母亲,何必太固执?留下来,让儿子服侍您……”
“呸!”不等他说完,洪老夫人早一口唾在他脸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忘了,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那一天,大清的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风凛凛铁骨铮铮的洪承畴是怎样跪在他母亲的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磕着头,流着泪,一言不发。他是那么萎缩,那么怯弱,哪里还有一点点驰骋沙场时的英武刚烈?
当他看着年迈的母亲拉着六岁的女儿的手一步步走远,他那灰败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没有再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有这样的娘,这样的女儿,洪承畴怎么就会降了呢?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劝降洪承畴,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许遍了天花乱坠之恩,却始终不见奏效。怎么一夜之间,他就降了呢?
洪承畴的降清带给八旗将士的不是成功的喜悦,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他们觉得失落,一个钢铁将军就这样变成了走狗,真正令人抱憾。倒反而是洪老夫人和洪小姐的割袍断义,更令他们觉得钦佩而有真性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议论不休。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皇太极赐宴崇政殿,并许以重任。
此后,洪承畴戴罪立功,堪称清军入关的“引路人”,替皇太极建下不世功业。然而,与其说洪承畴是在为大清效力,倒不如说是在为庄妃娘娘大玉儿效犬马之劳,或许更为恰当罢。
庄妃得到了她梦想的赏赐:皇太极特许福临可以随母亲习阅奏章,甚至常常将国事与他母子谈论讲解,俨然将永福宫当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标已经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绮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宁公主却仍然是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因为,皇太极未免过于疼爱她了,远远超过了对福临的重视。她可以不再为自己争宠,却不能不为儿子妒忌。
 建宁已经三岁了。她一生出来,他父皇的基业就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地兴旺,而他又把兴旺都归功于建宁身上,说她是父皇的开心果、幸运星,对她宠得如珠如宝,无法无天。
小小的建宁虽然只是一个庶出的格格,然而这宫里却并没有第二个格格像她这样得到过皇太极如此强烈的宠爱,他对她的纵容几乎是无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玛也说什么都要替她摘下来。这叫大玉儿,以及所有的嫔妃,都不能不为之妒恨。
就连皇太极自己,有时也会觉得惊异,不知为什么,每次拥抱这个娇艳如花的小女儿,他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柔痛楚,就仿佛看到一朵即将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边的霞一样,感到一种不能久长的深沉悲哀。
他来不及地要疼爱她,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心,一种悲哀的情绪,一种不属于满洲巴图鲁的缠绵悱恻和柔情伤感。他也曾同范文程私下讨论过,范大学士说那是多情的人面对完美事物时固有的一种无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极不信,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他对待自己别的儿女时没有这种悲哀和心痛呢?难道他们不够完美吗?难道自己不是一样地疼爱着他们的吗?
于是范文程又说,那是因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对已逝儿子的爱也一并给了建宁公主,所以才会在爱怜之余同时感到伤心。
皇太极接受了这解释,可是仍然闷闷不乐。他不想让建宁弄得自己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个威严的皇上,倒像汉人闺院里的小姐。他说,我是那种一辈子不可能吟诗作赋的人,我敬重学问人,可是讨厌他们装腔作势无病呻吟的腔调。我不要那些无谓的情绪,它们会消磨斗志。要是每个人都为了一朵花儿一只蝴蝶落泪,还有谁去拿起武器来打仗呢?
可是现在他看着小女儿感到的那种悲伤,正是一个文人面对一只美仑美奂却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样,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痛。
他变得絮叨起来,不管建宁听不听得懂,每次见到她,总要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说很多很多话。
那可是皇上的膝盖啊,是一对龙膝。作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膝头上也许不算什么,可这是在宫里,嫔妃无数,皇子众多,建宁从来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记得皇阿玛有多少正侧庶妃,只听说光为皇阿玛生儿育女的妃子就有15个,那么父亲的妃子该有多少啊?
但是可荣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权坐在皇阿玛的膝头,抚摸着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一切正像是小户贫门的一对普通父女一样。
在普通人中间偶尔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尔普通一次却是难比登天,而建宁,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盖上,也就等于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坐在万民的头顶上了。
她的荣光,是无以盛载的,连半疯半傻的素玛都常常自言自语说:“这样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坏事,享福太过,只怕伤了天和啊。”她曾亲眼目睹了旧时皇上对于八阿哥的宠爱,也撕心裂腑地经历了八阿哥的惨死。如今建宁过分的尊荣,又会带来怎样的殊遇呢?
绮蕾更是益发地长斋礼佛,虔心诚意地为女儿祈祷一生的平和安顺。她那么灵幽透剔,怎么会看不到女儿的将来?一个盛载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会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从女儿降生后,她便拒绝再与皇太极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义上的妃子,做他女儿的好母亲。她从不肯与他单独相处,然而每当他抱着建宁喁喁叙话,她却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着他们父女亲昵,可以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抱着那如花的小女儿,笑容慈爱得近乎凄凉,对她说:“你将来总有一天要出嫁,要离开我的,那时候我将多么哀伤。”他说:“可是我不会将你嫁得很远,我要你嫁给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显赫的贵族,让你继续停留在我的视线里,让我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你。”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看到他最爱的小女儿出嫁,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她长大。就在说这些话的那年,他的命运遭遇了极具戏剧性的一次强大打击,一次来自后宫的,来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设防的打击。
大清朝的历史,就此改写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极赴睿亲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频进使他觉得晕眩——这晕眩是自从锦州战场上回来就开始了,近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日里时常心悸,身上虚汗沁出,夜间也往往惊梦不断。然而召太医来诊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开些宁神滋补的药来交差。他自己便也当是劳累太过,长年征战不得休息的缘故,便也不认真当一回事,只随意调养着,不过想起来吃几副药罢了。
因这日又觉迷糊起来,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尔衮无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极寝时是不许有人在身边的,便叫侍卫与侍女都在门外守候,随时听召,自己抱枕闭目歇息。不一刻朦胧睡去,恍惚见一女子走来,像是海兰珠又像是绮蕾,欲语还休,目光带泪。
皇太极初时以为是绮蕾来接自己回宫,忽一想又觉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满眼深情,再无怀疑,知是海兰珠鬼魂来见,忙上前执手叫道:“爱妃,你想死我了。”
海兰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后,无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团圆日近。然我虽渴望与皇上重逢,却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来与皇上见上一面,请皇上勿以臣妾为念,擅自珍重,不可轻信身边人,免使奸人得计。”
皇太极听了不懂,问道:“爱妃这说的是哪里话?怎么不可轻信身边人,又是什么奸人得计?”
海兰珠叹道:“天机不可泄漏。臣妾如今身列钧天部女史,本应跳脱红尘外,斩断儿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当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见皇上有难,特瞒过天兵天将来见皇上一面,实为担心皇上安危。这便别过了。”说罢施礼欲去。
皇太极哪里肯舍,追上喊道:“爱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挣,却把自己挣醒过来,手里尤自扯着海兰珠半截衣袖。一时内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泪。忽然醒悟过来,既然是梦,哪里来的衣袖?
定睛看时,却并不是什么袖子,倒是一块诗帕,想是搁在枕下床边,被自己无意中扯出来的。帕子是绿缎湖锦,上面字体娟秀中透着英气,写道: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风流花自飞。卓女情奔司马赋,虞姬血溅霸王旗。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
绢子一角,绣着着小篆的“玉”字。皇太极看了,浑身冰凉乱颤,将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卫丫环在门外站了一地,见皇上醒来,吓得扑地跪倒磕头不迭,皇太极顺起一脚,将个侍从踢倒,一言不发,径自去了。唬得其余一干仆从惊疑不定,一边磕头求饶,一边悄悄儿地使眼色叫外边侍候的人赶紧往前堂报信去。
 待到多尔衮得了信儿,并不知为着什么,只好整顿衣帽忙忙追来,皇太极已将出府,直追到殿门廊下方赶上了,多尔衮因紧着行礼问候:“皇兄怎么这便要走?是臣弟哪里招呼不周?”
皇太极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甩袖子便走。倒把多尔衮惊了个愣,立得旗杆样儿,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皇太极去了,究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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