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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所说的我记下了,多谢妈妈提点!”
声音很响,传到了院中洒扫的小丫头们耳中,在廊下浇花的静枫闻声回过了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崔妈妈发髻上的白玉如意钗。
目送崔妈妈走远后,容迎初方携了秋白走出厢房,施施然来到静枫跟前,道:“安大爷的身子好转了是件好事,你有没有听到大太太说过大爷身子好了,我就不是大奶奶了?”
静枫乍听到容迎初这问话,心下一紧,不由想到崔妈妈刚才在大奶奶房里是不是说了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我不过是大奶奶院子里的小丫鬟,哪里能听到大太太说的话。”
容迎初冷笑道:“你原知道自己是我院子里的小丫鬟,也不枉崔妈妈一直夸奖你行事知分寸晓进退。”语毕,也不待静枫回应,径自走开了。秋白匆匆扫了静枫一眼,果见对方神情僵硬,尴尬中又夹着气愤。
秋白低笑着对主子道:“我原还担心你把那么好的白玉钗给了崔妈妈,崔妈妈不买账的话会不值。没想到奶奶原来是想借此离间崔妈妈和静枫的关系,奶奶这一着行得可妙,今儿个静枫定是恨崔妈妈两面三刀了,看她们还怎么连成一线。”
容迎初扶一扶额前的回心髻,从容道:“崔妈妈和静枫这两人的主意最大,对这院子里的下人影响自然是最深的,只有她们不和,才会有弱点被我拿捏,我才有更大的余地降伏这些个下人。话说回来,她们背后里嚼的舌根也不是没道理,我不过就是个寒门出身的贫家女,原是不配当这院子的女主人的。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不配的自不会去争,可既然落到我手里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也就容不得别人来抢。”
沿着林荫路来到了万熙苑的正院,容迎初径直穿过回廊走进内室,但见那八仙圆桌上已摆上了早饭,室内张罗的几个小丫鬟看到她,神情各异地朝她行过见礼,容迎初正想说什么,便见一名女子掀了帘子从暖阁里走出,那女子抬头看到容迎初,脸色倏地一变,旋即转头冲暖阁里娇声道:“大爷,她来了,你倒出来帮我向她问个明白呀!”
容迎初冷眼看着这女子的言语行举,只见她上身穿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下面是葱黄色百褶裙,头挽双髻,一张瓜子脸上浓妆艳抹,眉眼间满是嗔怨,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这就是柯家大爷柯弘安的通房丫头紫文,自幼便伺候在安大爷身边,也算是这万熙苑的半个主子了。
内里的柯弘安正躺在长榻上养神呢,听闻声响,俊美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厌烦,懒洋洋地起了身,趿着鞋子往外走去,出了堂外,便看到亭亭立在当中的容迎初。
一旁的紫文柔若无骨地挨到他身上来,幽幽怨怨道:“爷,我身上可还在疼呢,都是这容氏给打的,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她使唤我做事,我不过是一时顾不过来,她扬手就拿了藤条打我,下手可狠了。”
容迎初和秋白闻言均是一惊,这紫文竟硬生生地安了罪名在容迎初头上,这鞭笞房里人的行为是大户人家的禁忌,更莫说她是新进的媳妇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她平白就背了一个妒忌不贤的恶名,夫家是绝对有将她休弃的理由的。
容迎初本想要分辩,可念头一转,又定下神来,只抿紧唇静静地看着柯弘安。
他的态度,才是决定此事结果的关键。
柯弘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紫文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一时并未理会,自顾自地在八仙桌旁坐下,拿了银箸夹点心吃。
紫文不由发急了,道:“爷,你昨晚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审这容氏的吗?”
他嘴里还嚼着一块紫薯糕,点了点头,含糊道:“谁打的人,谁就要承担后果。”
容迎初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开口道:“相公认为谁应该承担后果?”
柯弘安眼帘一抬,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打人了吗?”
“我没有。”
柯弘安目光突然深沉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紫文挑衅地瞪着容迎初,举手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手臂上一道道的青斑瘀痕,触目惊心。她声音益发尖利:“我身上的伤可是明明白白的呢!爷,此事一定要上告大太太,大太太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容迎初不温不火道:“大太太主理府中事务已是繁忙不堪,这是相公房中的事,自该由相公来定夺,怎能为大太太再添烦忧?”
紫文来到她跟前,满脸鄙薄:“你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害怕到大太太跟前去说个明白?”
容迎初眼中的轻蔑淡得不能再淡:“我若是心虚,我打过你以后,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紫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地转到事不关己似的柯弘安身边,撒娇撒痴道:“爷,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你就眼睁睁看着紫文被欺辱吗?你在她尚且没有丝毫顾忌,更别说你不在的时候了”
她吵吵闹闹地弄得柯弘安忍不住又露出几分不耐烦来,容迎初看在眼里,垂下头轻轻一笑。柯弘安转过头来,她这抹笑意正好落进他视线中,他半眯起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眼,掩下目中的波澜,面儿上只吊儿郎当地和起稀泥来:“你们两个谁对谁错,只有你们心里最清楚,这一大早的我神儿都没回过来,早饭也还没吃上,你们倒考起我来了。哎哟,不行,我这头又犯晕了,我回去歇会儿,你们俩自便!”
紫文没想到柯弘安竟然就此不了了之,气得满脸通红,回头狠狠地瞪了容迎初一眼,便追着柯弘安进了暖阁内。
如此一来自然是不需要容迎初伺候用膳了,她转身就离去。秋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不无担忧道:“这紫文竟然包藏祸心,这样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可大可小。”
容迎初却不以为意,道:“无声狗咬死人,有声狗是虚有其表。秋白,记住一句话,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秋白细品主子的话,不觉有点放心,迫不及待地问主子道:“这有声狗非杀不可,奶奶可是有主意了?”
容迎初含着一缕笑在嘴角,淡然不语。
容迎初才返回她的南院中,便有老太太房中的婆子来请,说是老太太刚得了新茶,邀她过去品尝。
随着引路的婆子来到柯老太太的寿昌苑中,穿过仪门,顺着回廊往前走,往坐北向南的正室走去,进门就是一座雕蝙蝠祥云的屏风,绕过屏风后便是寿昌苑的正厅,然而柯老太太人却不在正厅中,两名房中的二等丫鬟迎了出来,代替引路的婆子接引容迎初进入内堂中。
堂中想是燃着上等的沉香,气息醇和芬芳,让人的心无来由地安宁下来。
柯府的老封君柯老太太此时正躺在贵妃榻上,底下一个小丫头正拿着美人拳为她轻捶着小腿处,另有三个穿着得体的一等丫鬟在旁边的楠木小几前沏茶,看到容迎初进来,周到地上前来见礼请座,让她坐在了老太太的跟前。
柯老太太听到容迎初的问安声,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方扶着近侍秦妈妈的手缓缓坐起身,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却让旁人感受着她的雍容尊贵,心下没来由地就生起一股敬意。
柯家之祖曾三世袭平原侯,至柯老太爷,乃为四世,因柯家祖上于开国有功,主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让柯老太爷又袭了一代,并娶了沛安侯章家的小姐为妻,也即如今的柯老太太。
柯老太爷早在十年前便已仙游,柯老太太所出的两个儿子:长子柯怀远、柯家大老爷,他自小便刻苦读书,从科甲出身,曾高中榜眼,现今已高居礼部尚书之职;次子柯怀祖、柯家二老爷,虽也是科甲出身,却只中过进士,如今便在地方上任知府。柯家一门至这一代,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官宦世家了。
说来柯府是钟鼎之家,柯老太太的两个亲儿又官运亨通,长子柯怀远育有三儿二女,次子柯怀祖则育有二子一女,正可谓儿孙满堂,柯老太太应是心怀欣慰,欢欢喜喜安享晚年才是。可不知什么缘故,柯老太太自柯怀远的元配任氏病逝后,便总是郁郁寡欢,不得开怀,至柯怀远将苗姨娘扶正为正室夫人之后,柯老太太更是患上了重病,全靠太医开具的大补药汤将养着身子,饶是如此,老太太的身子仍是时好时坏,于是便逐渐将府中主中馈的重任移交给了大儿媳苗氏,自己便退居寿昌苑中休养生息了。
容迎初接过大丫鬟听荷呈上的茶盅,细细品了,赞叹道:“香味浓郁,口中回甘,果然是上等的大红袍。”心知柯老太太邀见她,必不是赏她一杯上贡的名茶这么简单。
柯老太太咳嗽了两声,秦妈妈和听荷、听莲几个忙递了茶水给老祖宗,柯老太太摆一摆手,抬头望向容迎初,闲闲道:“往年这个时节,可是你家里最忙的时候?”
柯老太太以这个问题为话头,让容迎初有点意想不到,一时猜不透老祖宗的心思,便如实答道:“现时正是农活最忙的时候。去年的这个时节,我和娘还有秋白几个天天在田里收割,总没有停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天变了,暴雨将至,我和娘急得什么都顾不上,拼了命地要把剩下的一亩田收割完,可还是没来得及,雷雨说来就来,我和娘两个眼睁睁看着上边的水流冲下来,一年耕种的辛苦,就这么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柯老太太啜了口茶,道:“你爹呢?”
容迎初心里好像被老祖宗揭开了一块阴影,怔了怔后,直言道:“不怕老太太笑话,我爹眼里,除了骰子,就是他的赌友。”
柯老太太明了地点一点头,道:“你爹和我家老爷本是发小,可怎么也想不到,你爹竟就生生地败尽了祖上的这几百亩田地。我替安儿寻亲的时候,你爹找上门来,我问他你可知道我安儿的病有可能好不了,这冲喜的媳妇要是过了门,即便安儿不在了,还是要一辈子守在柯家,没有再出去的理儿。说得好听,你女儿从此就是我柯家的长房长媳,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你这个老丈人。说得难听,你女儿今儿个十七岁,往后就都是守空房的命,你不过就是卖个女儿讨了口饭吃。”
容迎初凄冷一笑,爹爹如何急不可耐地将她送进柯府中,她当然知道。
值得他卖女求得一份价值不菲的聘礼的,除了他日积月累欠下的巨额赌债外,还有他就此重获富贵的痴心妄想。
当日爹爹回来说了要与柯家攀亲的事,娘只是沉默,唯夫命是从的她,是不可能为了女儿与丈夫抗争的。
众所周知,柯家的承重孙柯弘安病入膏肓,命悬一线。面对女儿的愤怨,做爹的他冷冷地甩来一句:“你要配个庄稼小子种一辈子田,还是到柯家去守寡享一辈子福?”
爹爹不会怜惜她可能孤清的后半生,在无可转圜之下,她除了自怜自艾,还可以选择另外一条或许更艰难的路。
既然是柯家的长房大奶奶,那就掌握住大奶奶该有的一切。
柯老太太看了她一眼,道:“迎初,你自幼就是过苦日子长大的,这我都知道。”她叹息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人人都以为老太爷与我联姻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其实只有知情人明白,我章家祖上虽是列侯,可至我这一代,先帝便疑我父亲与藩王勾结,我父亲为避嫌疑,早早递了奏折辞官回乡,那一众子跟红顶白之辈,知道我章家有此一过,好的便避之则吉,不好的就落井下石。托祖上的洪福,先帝怜我章家祖先开国有功,没有再行深究,可我章家经此一劫,也元气大伤,家势早不复往年。”
容迎初静静听着,感觉到柯老太太话音内几不可察的隐痛,旧年往昔的荣辱起落,想必在老人家心内埋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只不知,这一番话背后的目的,究竟为何。
柯老太太敛一敛神,话锋一转道:“迎初,若是你,一夜之间从有到无,你将如何自处?”
容迎初唇边带着疏淡的笑意,道:“老太太刚才说我是自幼吃苦,其实并不然。我五岁以前,爹爹还是富甲一方的地主,那时我何尝不是锦衣玉食?我和我娘都不会料到会有山穷水尽的一天,那天看着债主凶神恶煞地闯进家里来抢东西,我和娘半点奈何不得。第二天,我们一家几十口人都散尽了,只剩下爹娘、我、初生的幼妹和秋白五人,娘一声不响地出门去,我在后头跟着,和娘一起求着以前要看我们脸色的张员外把田租给我们种,只因为我们知道,没有比先活命更要紧的事了。”
柯老太太向她伸了一下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来,神色比刚才多了几分慈蔼:“孩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进门的第一天,我就很喜欢你。那寺里的男女先儿也没说错,你刚过门那会儿,安儿病情虽是凶险,可后来慢慢又好起来了,不管是安儿有后福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