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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瞟了惜儿一眼,可对方仍是不依不饶:“咱们去向六爷问个好吧!”她心下一慌,忙伸手拉住了惜儿道:“我今儿个这衣裳颜色太素净了点,六爷不喜欢。”
惜儿掩口笑道:“姑娘可真有心思。”
到了晌午,从西府回来的韦宛秋,便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
终究是避无可避。
再次见到他,差不多也是在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仍旧是清清冷冷的夜晚,她袖中亦揣着那相遇之初他赠予的陀螺,人面依旧。
心绪全非。
秋白唇边扬起一抹苦笑:“是吗?你明白了我的话?”
柯弘轩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微笑道:“你让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相信你。先前你到小嫂身边去,流言四起,各种说法都有,都是对你的中伤。可我相信你,知道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这段日子总也不得见你,也不能跟你说话,也不知你的境况如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背后的苦心。”
秋白转过身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道:“六爷你也知道我背后花费了那么多的工夫,也是用心良苦,全为了今日这样的结果,求得一个顺理成章。其实,你也曾经思疑过我,是不是如旁人所说的那样,是不是?”
柯弘轩端详着她的脸庞,须臾,方道:“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等着你,不管怎样,我都会等着你。”
我会等着你。
这一字一句,熟悉如斯,谁说情到浓时,不是这般的痴意绵绵?
曾经以为,自己真能做到重获新生后便可将旧日的伤痛抛诸脑后。真以为做得到、看得破,将过去的喜和悲,视作过眼云烟。
这些年来,努力扮演这个新角色,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照着水盘中的自己,悄悄告诉自己,我已不再是我,请活好这一生。
那千疮百孔的过去,忘记吧。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方发现,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也是一种悲哀,昭示着她根本没有忘记过。
她曾对韦宛秋说出:“何必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揭开伤疤,不疼吗?”说出这句话的当天晚上,没有人知道她曾躲在屋子里饮泣了好一阵子,然后擦干泪痕,照旧出来欢笑着侍奉主子,依旧是那个伶俐开朗的秋白。
她垂首笑了,却是满目的凄冷:“六爷,秋白很想知道,当日大爷来问你的心意时,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柯弘轩凝神片刻,眼中浮起几许情深,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要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于她,那是在大嫂刚过门的时候,我曾亲眼看到有人要买通她陷害大嫂,可是她严词拒绝了,那时我就敬其忠诚之志。也是从那时起,我记住了她的名字。一直到后来,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自己的耳朵,总想看到她的一举一动,总忍不住打听她的事情。”
秋白两眼微红,抿紧唇没有作声。
他深吸一口气,语意益发诚挚:“还记得那晚我们在这里相遇吗?那夜,并非偶然,是锄石来告诉我,你到西府来了,我特意出来候着你,看咱们能否有缘遇上的秋白,秋白,我如何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如何会认不出你来?你的名字在我心里已经辗转了许多回,总也不敢叫出来,直至遇到你。”
决定与他相见,一路走过来时,她便暗暗在想,如果,他真的能打动她,她真的能够把所剩无几的柔情寄予他身上,那就走出那一步吧。既然生在了这个年代,总是要倚托乔木的,倘若真的能再爱,何不给自己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可是每走出一步,总觉得心无限地放下沉落,止不住回想起过往的某些片段,支离破碎,一个是他,一个是他。
瞒着容迎初偷偷去见他,不过是借着那份心虚的感觉,让自己对他多添一点求之不得的期待。不是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吗?
人贵自知。难道她当真不能明白在这个年代,一份自知竟值千金吗?
全因她自知与他相隔万重山,方会任由自己从他身上寻求虚无缥缈的寄托,在得不到的痛楚之下,麻木自己对过往的放不下。
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去爱,也许就能忘记过去吧?
秋白从袖子里掏出了红木陀螺,捧在手心中,浅浅笑着道:“是,你瞧瞧,这只陀螺就是那天晚上你送给我的,我很欢喜,拿着它在大奶奶跟前显摆了好一阵子。大奶奶还说,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让我自己晓得轻重。”
柯弘轩不由紧张起来,急切道:“并非如此,这个陀螺是我自小的珍藏,是爹送我的,我一直很珍视而且我并不是随意我是看你真的喜欢,才会送你!”
秋白似是并未听到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陀螺出神。
为何还要欺骗自己呢?究竟能不能爱上跟前的这个人,不是早已有了答案吗?
在年宴之上,容轻眉中毒时,他脸色大变地随着众人上前来照应,虽不敢太过出格,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后来又乘人不觉时来到耳房窗外,轻声问候她:“突然听到你们这边出了事,我心慌得很,又怕是大嫂有事,你会受连累。后来看到你无恙,我才放下心来。秋白,你没事就好。”
那一刻,她怔怔地立在窗下,耳闻着他的喁喁细语,险些便要感觉到心头的温情,险些便要真真切切地动了心,可是,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冷如冰,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她左手拉过他的手,把右手里的陀螺放进他掌中,低低道:“六爷,这个既然是你父亲送你的,我便不该让你割爱。如今我便物归原主。”
柯弘轩一惊,忙不迭地抓住了她的手,道:“我总觉得你今夜有点不同于以往,秋白,你可是怪我,怪我这段日子都没去看你?我曾在万熙苑门外等你,我怕大嫂见怪所以一直不敢进去找你”
“六爷,你先听我说好吗?”秋白挣脱出自己的手,方觉自己十指竟止不住轻颤,她抬头看着他焦灼的眼眸,话音轻浅却笃定,“如果你真的心疼秋白,那我求你,求你去跟二老爷和二太太表明心志,无论如何都不会娶我为妻,也不会纳我为妾,总之,不会与我有丝毫的牵扯,你与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柯弘轩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秋白,只见她神情凄凄戚戚,眼中却又是淡淡静静,不禁让他回想起那个雨夜,回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原来,从那时开始,她便已然有了变化,是他过于大意,是他后知后觉。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为何?为何你会这么说?秋白,我不懂你。”
秋白笑得凄微:“六爷,那天晚上,我曾问你,我是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你说是。既然你愿意相信我,也请你现在不要多问我为什么。你不懂我不要紧,我只求你答应我这个要求。”
柯弘轩只觉惊异与心痛:“你现下这般求我,就是为了让我向爹言明不娶你为妻?不与你有丝毫干系?你还要与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每启齿一个字,他便觉唇舌间愈苦涩入心,“你要我答应你这些事,还不让我知道缘故,你又把我置于何等境地呢?”
她往后退开了一步,清冷道:“有一些事,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我以为有你陪在身边,我可以慢慢地改变我自己。可是我却忘记了,要忘记一个人,便爱上另外一个人,前提是能够爱上另外一个人。”
他似懂非懂,益发觉得心如刀绞:“什么忘记一个人,爱一个人?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你心里另有他人?”
秋白眼角慢慢地渗出了一点水湿,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声道:“是,是。我知道这个在你们的眼里,是有违妇道的,我不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配不起六爷你所以,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柯弘轩震惊不已:“你说的都是真话?”
她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他,很快便看不清了。
从来便没有看清楚过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心。
长久以来,她带着一副陌生的身躯生存在陌生的时空中,直如身在梦中,不过是逃避罢了。
只是今夜的这一场折子戏,也是时候落幕了。
她哑声道:“每一句,均出自肺腑。”
他面色惨白如纸:“那你以往的每一句,都只是谎话?”
“轩六爷。”她倏然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一个礼,“你是主子,我现下虽名为韦奶奶的妹妹,过去却也只是一个奴才而已。我曾得蒙爷的眷顾,是我的福气。若我曾博得爷的一点欢心,那也是为奴才的应尽的本分,请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始料未及,半晌,方凄然而笑,喃喃道:“为奴才的本分?为奴才的本分?”
秋白直起了身,接触到他黯然神伤的眼光,心下只觉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静静道:“我要说的话,都已经悉数告知六爷了,想来你也不愿再见到秋白,我便先行告退了。”
他只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回应。
她垂下头去,转身就要走。
他却在这时冷不防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前次我被二太太责骂办事不力,一时萎靡不振,是你陪在我身边。我问你,倘若我被二太太打发去打点庄园,便与下人无异,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中用,会不会与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你说你陪着的人,只是我,不是六爷,不是柯弘轩,只因为我是我。这一句,也是谎话吗?”
她驻足,回头看向他。
他没等她说话,再度开口道:“既然我在你心里,曾经不是六爷,不是柯弘轩,为何到了这一刻,你要说你是奴才,我是主子?我在你面前,从来就不是什么主子,为何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却又成了奴才的本分?”
她心头一酸,泪水潸然而下,道:“因为我无法爱上你。”她缓缓地从他手中挣出自己的手,他那样不甘与不舍,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自掌中离开,如是失落了什么,灰败无尽。
她没有再犹豫,也不宜再逗留,回身快步离去。
返回至万熙苑南院时,韦宛秋正端坐在正厅中,慢咽细品一壶新沏的迷迭香花茶。看到她回来,慢条斯理地招呼道:“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先过来喝杯茶吧。”
秋白来到桌前坐下,接过紫砂茶盏一饮而尽,平下了些许心潮的起伏。
韦宛秋看着她,柔婉笑道:“有你这么喝花茶的吗?倒像喝酒似的。怎么样?六爷有没有答应你?”
秋白定一定神,展颜笑道:“这个自然,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他很快就会去跟二老爷他们说我们的事,你只管放心。”
韦宛秋掩唇而笑:“这本来不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好事吗?怎么倒成了让我放心了?”
秋白含笑道:“若不是有姐姐你从旁协助,我也不能这般顺利,如果在我这里出了什么岔子,不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吗?所以让你放心,也是我对你的报答吧。”
韦宛秋笑而不语,为秋白再斟满了茶盏。
外头通传的周妈妈这时快步走进来道:“奶奶,大太太房里来人了,说请奶奶您到华央苑去一趟。”
韦宛秋亦不以为意,依旧闲闲品着花茶,待一盏茶工夫过后,方悠悠起身道:“任凭她来的是谁,出去回说我尚要更衣梳妆,让她在那儿候着便是。”
周妈妈依言出去了。
韦宛秋拉了秋白一道进入内堂,细细挑了衣裳,又让书双重新绾了个灵蛇髻,再调了胭脂重新匀妆,如此一番工夫,足用了半个时辰。待得韦宛秋装扮一新走出内堂,那候在廊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巧凝早已是脸色僵硬,目含隐怒,只不敢发作,冷声道:“韦奶奶好精致的妆容,怪道要花费这些时候。只是大太太这个时候请韦奶奶过去,也是因着事出紧急,韦奶奶要悉心装整原也不必在这一时。”
韦宛秋扶了扶发髻上的点翠凤形金簪,转头对丹烟道:“这大冷的晚上,虽说有暖轿,外头风也大,你进去,帮我把那银白底色盘锦镶花的貂毛斗篷拿来,不要那大红猩猩毡的,红红的俗气。”
巧凝闻言,顿时拉长了脸,道:“韦奶奶,大太太让您过去是为了大爷的事,都这个时候了,恐怕不宜再耽搁。”
韦宛秋瞥了她一眼,道:“都说大太太规矩严明,在华央苑里伺候的奴才都是一等一的知礼数,今日姑娘这急急躁躁的模样,当真当不上这稳妥二字呢。”
巧凝平白等了这一阵子,本已气恼,这时听她这番无理诟病,益发有气,却也是半点奈何不得。
当韦宛秋到达华央苑时,苗夫人淡淡睨了她一眼,严声对巧凝道:“行事益发没谱了,我吩咐你即刻去请韦奶奶过来,必定是又上哪儿打牌讨酒吃了吧?都这些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