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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下朝下得晚,天气又冷,我打发轿夫先回来了。”谢慕白随便找了一件夹衫披上,在桌前坐下。
“你倒好心。”珂珂不以为然地皱皱可爱小巧的鼻头,才将目光调转回来,趴坐在他的对面。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珂珂喜欢闹他,他已渐渐习惯。只是,每次她突然跳出来吓他,总害得他心脏狂跳不止,像坏掉一样。好比现在,扑通扑通,无论他怎样维持平静的表相,都忽略不了。
“我听说,三皇姐已经到了外使行宫了是不是?”她双手支腮,一双圆圆的大眼儿扑闪着喜悦的光芒。
谢慕白看她一眼,“那又怎样?”
珂珂不满地嚷嚷,“你呀,还说是我的朋友呢?什么都不知道!”她伸手刮他的脸,触手冰冰的、凉凉的,带着户外冰雪的寒意,她皱下眉,索性用双手按住他的脸,将鼻子眼睛挤在一块儿,“你知道么?宫里众多兄弟姐妹,只有三姐和我最为投缘。前年,她嫁去戈罕,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哪里知道这么快,我们又可以相见?”她冲他做个鬼脸。
“你要去见她?”谢慕白无力地拉开她的手,揉了揉发酸的颊面,感觉脸颊有些烫,不知道是不是冰雪遇热化冻的缘故?
“那是当然!”他脸红了耶!嘻嘻!珂珂偷笑。
谢慕白起身,拿铁钳拨了拨暖炉中的火,火光“毕卜”一声,亮了一瞬,“我想,皇上知你心意,会有所安排的。”
“那可不一样!”珂珂跳起来,“宫中礼节繁复,等到正式见面的时候,我们姐妹恐怕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是想,趁着这几日空闲偷偷去见她。”
“不行。”谢慕白断然喝止。
珂珂一怔,一时回不过神来,她从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过。
“为什么?”直觉脱口。
他眉头深锁,似乎还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思绪里,没觉察她的异样,“总之,最近你不要私自出府。”
如今战况未明,戈罕王子的态度又是隐讳难知,在这个时候,任何轻举妄动都是不智之举。尤其是,大哥在祈台与王子几度交锋,信中多次提及王子绝非平庸隐忍之辈,嘱他在京中多加留意。
如此,他怎能放心让珂珂去王子行宫冒险?
珂珂有些失望地觑着他,“如果被父皇知道,我绝不连累你便是。”
谢慕白知她误会,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如今,事态未明,一切都还只是他个人的猜测,他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
他心中烦恼,直觉王子此行绝不简单,又苦于无法说明,只得俊脸一沉,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应该懂得分轻重缓急。如今,三公主已不止是你的皇姐,她更是戈罕的王子妃,她代表的是另一个国家,身上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哪里还有闲情逸致陪你玩小孩子私会的把戏?”
珂珂愕然张了张嘴,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一番指责从何而来?从小,她虽一心羡慕公主与名将的传奇,渴望体会大漠孤烟的苍凉豪壮,但毕竟,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她不懂得战争的冷酷与残忍,在她的心里,家人就是家人,姐姐永远是姐姐,即便在祈台,两国交战打得如火如荼,她也不认为对京城的这一切有什么影响,对她和三姐姐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是!我是小孩子!我只会玩小孩子的把戏,不能够理解你们大人对事物轻重缓急的区别,我只知道,我想念一个人,就要去见她。”她深觉委屈。
三姐姐回来,她多开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他分享。而他呢?居然毫不讲理地骂她是小孩子。
“我说不许去!”谢慕白心中惊跳,知她性格倔强,不会轻易听从他人命令,担心她的安危的同时,那语气便显得格外严厉。
珂珂站在那里,俏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恶劣的语气跟她说过话,而且,她根本没做错,她没做错任何事。他凭什么骂她?吼她?
只因为,她爱他么?
珂珂觉得自己至高无上的公主尊严正被他踩在脚底践踏,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下颌扬得高高的,“谢慕白,你不能软禁我。”
他听了,恐惧得几乎失控,扑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失声喊:“金珂珂!你如果还当我是你的朋友,是要一起过到头发白白的朋友,你就不许出门,哪里都不许去!”
“为什么?”她不懂。既然当她是可以一起过到头发白白的朋友,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她的举动?
“因为……”因为他怀疑她的三姐!
她会信吗?
会吗?
没人会信,朝中大臣几乎有半数以上心怀侥幸,对三姐姐情深谊厚的珂珂更不会相信。
二人四目相对,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半晌,紧紧关闭的大门居然响起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叩叩。”
谢慕白颓然放开她的双臂,摸了把脸,扬声问:“谁?”
“七哥,是我啦!”
慕蓝?
谢慕白扒掉门闩,拉开雕花紫檀木门扇。
一阵冷风灌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七哥,你身子好像越来越弱了。”慕蓝一边走进来,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珂珂一眼。
她刚听下人们说七哥下朝回来,便赶着过来问大哥那边的情况。
谁知,远远地便听到屋子里有争执之声。若就这样闯进去似乎彼此都难堪,想一想,她绕回厨房那边拦住送消夜的丫头,找了个幌子过来替七哥解围。
“七哥嫂子,你们看。刚刚慕蓝学着做了一道点心,三哥五哥六哥他们居然都不敢吃,慕蓝知道七哥和嫂子最好了,你们帮我试吃看看好不好?”边说着,边揭开食盒。
食盒里摆着一只白瓷炖盅。
触手烫热。
大概是娘的消夜吧?不过,现在已沦为和事老的道具。
“七哥,公主嫂嫂,你们快点过来尝尝呀!”慕蓝飞快地将炖盅端出来,摆在桌案上。
“呵!慕蓝做的点心,就算有毒七哥也照吃不误。”谢慕白关好门,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刚刚下朝,心情郁闷,再加上珂珂的提议,让他几乎失控,慕蓝来得正是时候。
身子还未落座,鼻中已然闻到一股甜腻的浓香。
他看一眼敞开的炖盅,是甜汤啊?!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但瞬间又展开鼓励的微笑。
“看起来很不错哦,色香俱全。”
珂珂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奇怪地睇了他一眼。
看他不动声色地举起汤匙,她一下子动了怒,“你吃东西没讲究,什么都往嘴里塞,尝得出什么好味道?八妹要问,也该先问我。”
说着,几近跋扈地从他手里夺走汤匙,勺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哇!好烫!
珂珂用力吐两下舌,动作却并未因此而有所停顿,像是等不及一般,一勺两勺,气也不歇地将一盅甜汤全部灌下肚中。
慕蓝看得傻眼,半晌找不回声音。
这……这又是咋回事?
公主嫂嫂就算是赌气也不是这样赌法呀!
眼角不自觉地瞟向七哥……
“咳……咳……”喝太猛,呛住了,珂珂俏脸涨红,弯腰咳嗽不止。
谢慕白绕着桌子走过去,轻拍她的背,替她顺过气来,“慢慢喝,又没人跟你抢。”
珂珂肘子朝后一拐,他冷不防“哎哟”一声捂住肚子,她已经站了起来。
“一点都不好喝,有什么好抢的?”珂珂哼一声,将汤匙粗鲁地朝桌面上一丢,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七哥,她……”慕蓝瞠大眼睛,瞄瞄这个,又瞅瞅那个,对七哥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今儿个,她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蛮不讲理!
相比于慕蓝的惊讶好奇,谢慕白倒显得云淡风轻,自在许多,“她肯喝完,就证明你的手艺不错。”
慕蓝听了,有些难过,七哥在这个时候,还若无其事地来安慰她!
“七哥,你和公主……你们两个人……”
“女孩子家,少操闲心,不然会老得很快的。”谢慕白诙笑着打算她,“你如果真的关心你七哥,就再去厨房弄点吃的来吧。你听,五脏庙已经在抗议了。”
还要弄?
慕蓝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斜眼睇着他,“真那么饿,刚才怎么又八方不动,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好像还巴不得公主全部吃完似的,你就那么怕她?”
“快去快去,七哥现在饿得慌,不接受任何非官方的盘问,”他动作麻利地将炖盅汤匙一股脑儿扫进食盒里,推着慕蓝出门,“记住哦,别做费时费力的甜食,随便来碗面条好了,这可是给你显手艺的好机会。”
“砰!”门在背后用力关上。
慕蓝无力地翻个白眼,七哥还真当她是厨子了?
听着慕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紫檀木雕花木门背后的谢慕白深深舒了一口气。
还好!
那一大盅甜汤如果进了他的肚子,非得折腾一个晚上不可。
想到这里,微现倦意的乌眸释出浅浅微笑。
珂珂呵,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她从来不问,那一晚在皇宫,为什么他会痛到脸色发白,全身无力?为什么在公公奉旨查房的时候,他撑起一口气带她到床榻之上,然后便浑身虚脱,动也不动?
她从来不问,于是,他便一直以为,她早已认定他故意作假。
没想到,她竟已知道,他不能食甜。
那晚,最后一道甜汤,皇后娘娘亲赐,他推辞不了,喝下之后,腹痛如绞。当时,珂珂似乎并未留意,没料到,看似粗心大意的她竟然比慕蓝还先一步知道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仿佛和风吹散乌云,因战事纷纭而低迷的心绪这刹怦然激荡。
第8章(2)
夜幕低垂,几点疏星冷冷地挂在天空。
中原京都的夜果然与大草原上不同。
王子风琊执着银壶坐在席前,一边慢慢将琼浆斟满了,一边侧脸望着左首的女子,轻笑说:“你瞧,这里便是你的家乡。”
女子身穿蛮族贵族衣饰,外罩貂皮长坎肩,头戴翡翠玉珠串,静静地坐在灯光亮不到的暗影里,一声不吭。
风琊也不以为意,浅浅啜了一口满斟的琼液,“你开心么?”他望着她,半晌,温柔地抬手理了理她颊畔散落的鬓发,“你一定很开心,对不对?我答应你的事,这么快就做到了。”
手指无意划过珠串,串串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仿佛女子在点头应合。风琊一震,脱口呼出,“玲珑?”
声音散在风中,随着叮当之音渐渐隐没,狂喜的光芒在深碧色的眸中僵住,眸光黯淡,一瞬即没。
他低头,用另一只手撑住额头,微哂,“你瞧,我真傻,是不是?我还以为……以为你……”声音微有些哽,就着手中满满的琼酿,仰脖,一口饮尽。
温淡无味的液体滑落喉间,勾起心中不适的恼恨,“这是什么?”瞪着手中精致小巧的银杯,“这就是你们金碧国最好的酒么?这也能叫做酒?”眸中恼意更甚,杯口直直对着女子,“你说,金碧国什么都好,连月亮都比咱们大草原上的圆。你在那里一日都过不惯,你要回来,我不能阻止你,可是,你不能一个人回来,更不能跟那个小子一块儿逃!”银杯掷在地下,发出铿然一声响,他的眼睛却在笑,声音里充满了咬牙切齿的讥嘲,“你以为跟他一块走,就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么?错了!你不应该相信他,不应该相信金碧国的男人!他们就和这酒一样,淡而无味,就算有一副好皮囊又怎样?他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园,更别说女人和孩子!那小子,他把你卖了,是他出卖了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是不是?”
语声微怒,带着肃杀的寒意,“我会让你相信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金碧国的男人有多么奴颜卑膝,多么软弱窝囊!你最好别指望他们能够保护你!一个都别想!”
“喀”的一声,仿佛是冬雪压断了树枝,发出轻微的脆响。
风琊警觉地掠向窗边,“谁?”
窗外,夜色如银,铺天盖地的白雪点亮如墨的天幕,入目是白的瓦,白的檐,白的地,白的天,在这样的银白世界里要藏匿一个人,不容易。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失笑,可能是真的雪压枯枝吧?他未免过分小心了些。于是,双手掩窗,刚要合上,陡地,从廊檐上倒挂下来一条人影,与他四目相对!
“嗨!”那人咧嘴笑。
风琊倒抽一口凉气,疾步后退,手指按上腰侧刀柄,“什么人?”
“金碧国人!”挂在廊檐下的身子微微晃了两晃,仿佛顽皮的小孩在荡秋千一样。
风琊眯了下眼,注意到那人穿着颜色淡雅的紫色劲装,长长的头发倒挂下来,如黑瀑般顺滑。原来是个女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