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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挑起,夫子适时地走了进来。
我和声子起身行礼,夫子回礼,两厢就坐。
暖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室内,依稀可闻外面的鸟语花香,夫子不紧不慢地打开书简,波澜不兴的声音漫过整个课室。
与苏国的女师相比,萧国的夫子忒博学、忒善谈,同样的女德女容由夫子讲来,足足两个时辰还不歇口。
我僵僵地跪坐在书案后,端端地望着夫子那张端严凝肃、唾星暗积的脸,神思悠悠地飘离到九天外。
十九年来经历的趣事一一回顾,十九年来能够忆起的脸谱重新梳理,将将想到萧泽那张面容时,忽而想到,如果我就此坐化了,那他会不会直接把我当雕塑摆进陵墓?进而又深刻地联想到,如果我真的成为萧国第一个为进学献身的君夫人,那我将是萧国历史上的一道分水岭,自此以后,再无异姓女子敢嫁进萧国,那该国讲普遍发展起同姓禁恋和男男关系……
夫子的唾液仍在飞洒,我的目光不小心觑到旁边,但见声子姑娘动也不动地跪坐在几案后,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坐姿之端谨,态度之凛然,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顿时,我对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下面请公主总结一下老夫本节课所讲的概要。”终于告一段落,夫子徐徐地端起案上的茶水润了润口,提问道。
我条件反射地就要起身,醒悟过来后才发现夫子的目光正和蔼地落在声子身上。
声子依然端端地坐着,目不转睛,毫无反应。
“请公主总结一下老夫本节课所讲的概要!”夫子的声音拔高了,隐隐有变脸的迹象。
声子依然目光炯然地直视前方,呼吸均匀,嘴角浸出一滴口水。
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夫子变色:“公主?”
我连忙起身:“夫子所讲的精要就在于‘婉娩’二字。”
“何谓‘婉娩’?”夫子看向我,脸色略缓。
“柔顺端庄。”我道,甚是无语,明明两个字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硬是讲了两个时辰,难道有学问的人都喜欢简单问题复杂化?
夫子抚须颔首:“那夫人可否为老夫约略演示?”
我更加无语,只得起身,用最优雅的姿态,起行坐止,端茶行礼,最后把老夫子送出了门。
回头看去,声子姑娘正在心满意足地伸懒腰,好像才刚刚睡醒一样,边揉眼睛边口齿不清地问:“这就结束了?”
我“嗯”了一声,心下奇怪,上前细细打量声子的眼睛,只见那粉粉嫩嫩的眼皮上,赫然画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
我着实晕了一晕,不禁抚额长叹:“人才呀!”
晚间,寝室内,我坐在案前整理书简,一片淡淡的阴影落下来,萧泽从背后拥住我,笑问:“做什么呢,这么认真?”
“整理笔记。”我回头,对上他俯低的眼睛。
“哦?”他饶有兴致地,眼中溢出光彩,“泽也看看。”
我略略一顿,随即依言打开面前的书简。
白简墨篆,记录了以下内容:
某月某日 夫子讲授女德女容
内容概要: 婉娩
学习感悟: 讲述过程似可简短,夫子年纪略大,牙齿漏风,期间不时有唾星飞出,惊飞梁间数只麻雀,而闻者却昏昏欲睡,怪哉!
意外收获:声子姑娘擅奇妆
肩上震动,是他在笑,先是无声地笑,而后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我的全身也发起颤来。
我抬眼睨他:“君上笑什么?”
话音刚落,原本渐歇的笑声又起,他微带戏谑的笑语由耳旁直挠到心底:“想不到,我的婧还有这份才具。。。。。。”
我脸颊发烫,刚想表示不满,他头一低,温热的唇舌含住我的耳垂,一股奇异的战栗迅速闪过全身,我不受控制地软在他的怀内。
次日课上,来的是位女师,我颇感讶异,声子喜滋滋地告诉我:“我特别向母后请求的哟,要一个最美丽最会打扮的女师。”
我默默点头:这确实是声子姑娘能做出来的事。
女师款款地向我们讲述着装和化妆之道。
声子姑娘表示疑惑:“既然一个妆容就可以取得男人的欢心,那我们为嫁夫君天天三更睡五更起、苦苦学那些自己也弄不懂的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女师略微沉吟,优雅地回道:“就好比一件华丽的袍子,虽然不见得入你的眼,也不见得入他的眼,更不见得穿着舒服,但在某些场合,你还不得不穿。”
声子小嘴微张,一头雾水,转头问我:“你听懂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女师又道:“就像你们学的那些书,虽然你们未必喜欢,你们的夫君也未必欣赏,更不见得有多大用途,但说起来,总是光鲜的。”
声子挠头,满脸茫然,又问我:“这次你听懂了吗?”
我再次摇了摇头。
女师却不再多言,优雅地捏起耳杯,慢条斯理地饮茶。
声子招来不远处的乳母:“阿姆,夫人…女师的话是什么意思?”
乳母正色:“就是说,虽然男人喜欢的是脸和胸,但他们更喜欢说自己喜欢的是才和德,但即便是说说,那也得有才行。这就好比“表”和“里”,“表”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了,但“里”却可以通过‘灌输’来完成。”
女师一口茶喷出来,声子恍然大悟。
晚间,我照例整理笔记,萧泽兴致勃勃地来看:
某月某日妆容一节
众人一辩,男人所喜,脸乎?胸乎?才德乎?
国君所喜,何也?
女师淡定答曰:一问便知。
我跃跃欲试,颇有兴致地去看萧泽的反应,只见他好像被呛住了似的,神色莫名地掩卷道:“声子也大了,像上课这种事以后她自己去就行了,婧还是专心当泽的君夫人的好。”
我听后甚感讶异,不用上课我自然是欢喜的,可是欢喜之余又不免觉得:男人果真是一种反复无常的生物。
☆、旱情
春日迟迟,花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当四月的桃花开满城中的时候,我真心觉得,那诗歌中的春天确乎别有意趣。
只是要踏春却未免晚了些。
打开车帘,我慢悠悠地欣赏着过眼的风景。
声子信誓旦旦地指着窗外:“我真的看见了,就在那里,被城吏用绳索串起来的一串人,一个个奇形怪状,你不知道有多恐怖。”
我顺着她的手向远处望了望。
地有些干,草有些蔫,阳光太明亮,飞絮很凌乱,只是除了这些,倒真的想象不出有什么恐怖的事发生。
声子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抓住我的手臂,声音颤动:“你说,到底是生了什么邪,国中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怪东西。”
我默了默,道:“他们只是身体有点畸形……”
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串蝈蝈似的串起来的一串人,个个扭腰耸背、口鼻朝天、形貌怪异,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驱赶着招摇过市……
那场景……是有那么一点惊悚。
难怪不小心目睹了那一幕的小姑娘如此反常。
我安慰道:“其实身体残疾畸形也不是他们的过,这人世间的灵气是有限的,有些人占得多了,”点了点小姑娘的脸颊,“成了美人,有些人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次品,可即便是次品,也不免会在春天萌动一二,所以都纷纷出来亮相了,想是城吏不满意他们出来吓人,才用绳缚了他们……”
小姑娘闻言释然:“哎,说得也是……让乳母给我开解,却让我更害怕,还是嫂子有文化……”
我:“……”
回到宫中,萧泽不在。
近来他很是忙碌,不是召大臣商议政事,就是出城巡查农事,前两日还去了观云台观望云气。
只在那些匆匆的相聚中,我隐约感到,他那一向明朗的眉宇间,薄有忧色。
三日后,萧泽从观云台回来,我忽然想起数日前和声子出城的故事,便当闲话说给他听。
萧泽静静地听完,笑了:“婧的解说倒是有趣,不过还有一种说法婧知不知道?”
“什么说法?”我问。
“传说那些口鼻朝天的畸形人,因为天怜其病,不忍降雨浇其口鼻,所以就出现了‘旱’。”
我听得有趣,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老天也不知道是帮人还是害人,老天降雨,那些残疾人也未必淋得着,老天不降雨,庄稼没有收成,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饿死。”
萧泽定定地望着我,良久,微微叹息:“想不到,连一个小女子都如此明白,而那些……”
我疑惑。
萧泽轻轻摇头,月色的长袍光影微漾:“自去年冬天到现在,还未下过一场雨雪,河中的水位也在不断下降,各地官吏来报,今年的旱情怕不可避免。”
我暗惊:难道畸形人的出现真的是旱灾的前兆?
萧泽继续:“出现旱情的也不止一国,像薛、鲁等国已经开始捕杀畸形人,为了防止旱情进一步发展。”
我悚然,忽然想起:在发生旱灾时,的确会有国君采取这样的手段。以前也曾听闻,只是那些传闻,在我看来,就好像说天显异象所以婧己不祥一样,更像是一个笑话,却未想到,这样的笑话,竟真的会血淋淋地上演。
脑中蓦然闪过城吏绑缚畸形人的画面,难道萧泽他……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心中漫过一阵阵凉意。
萧泽低头看我:“怎么了?”
我缓缓平复自己的思绪,问:“声子说见城吏捆缚畸形人,君上…。。也准备像他国一样么?”
萧泽微愣,随即脸上浮起好笑的神色,但渐渐的,笑容敛去,似被一片薄雾笼罩,眉目萧瑟肃然。
我颇为惴惴地看着他表情的变化。
他抬起我的下颌,清亮的眸子一片幽深,慢慢道:“别人或许可以如此揣度,但是婧,我以为你是了解你夫君为人的。”
我脸颊忽烫,支支唔唔:“这个,自然,我是……”
萧泽淡淡:“那些人,虽逃自他国,但只要不造成混乱,泽也不会把他们怎样,说来,他们也是可怜人。”
我顿时语塞,默想:他这样说,是告诉我,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声音平平:“你夫君纵然不才,也知道防旱的正道乃是缩减食物、督促农事、修建城墙、劝人施舍,至于其他,泽并未想过多做。这样说,夫人可还满意?”
我无语凝噎:夫君,你是故意让为妻我无地自容的吧?
面上却不得不攒出一朵释然的笑容来,崇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小女子十九年的浅薄见识,是确然想不出为君者当是如何作为的。啊,如今想来,那些人选择逃到萧国,定是听闻了国君贤名的缘故。”
萧泽似笑非笑,抬手拂过我鬓边的一缕长发,微微叹息:“如果五月还不下雨,婧,我们就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我一脸懵懂: “?”
桃花渐落,柳絮翻飞,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老天或晴、或阴、或大风呼啸,却不见一点点吐露雨水的迹象。
萧泽开始准备去宋国朝见宋君,如此一来,倒真的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宋国是萧国的宗国,萧氏祖上本是宋国的大夫,某一年宋庭内乱,萧氏大夫助新君平乱有功,被封在了萧,领侯爵,自此建国称君。
按大周惯例,小国国君朝见大国国君要三年一次,而萧泽即位至今,还从未拜见过宋君。
其中的缘故,身为一个具有春花秋月般美好情怀的女子是不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其实不过是这个:
出发在即,我把酝酿许久的念头向萧泽吐露:“君上能不能也带我去宋国?”
“怎么,夫人想去?”萧泽双眸含笑。
我点点头:“以前在苏国时就听人说过,宋国素来出美男,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萧泽的嘴角有点扭曲:“……我还以为是夫人舍不得我……”
我抬袖佯咳一声:“自然,我是舍不得的,看到夫君的姿容,我就想,传言果然非虚,萧国男子都这样了,那宋国又该如何呢?有生之年真该去瞻仰瞻仰。”
萧泽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奇怪,有点红,有点黑,还有点绿,最后,他淡淡道:“原本还想让婧走走夫人路线,拜会一下宋君夫人,不过现在……”略略沉吟,“泽还是一个人去的好。”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顶着一头的雾水,我着实费力思索了一番,猜测他大约是有点醋,想了想,掏出一面小镜子,“来,对自己的相貌有信心点儿,为妻虽然喜欢瞻仰美丽风物,但有最美的夫君驻守身旁,其他的都不过是过眼浮云,为妻的的心时刻对夫君你保持忠心耿耿……”
他神色不明地瞟了一眼我手中的镜子,抚了抚袖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