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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里其实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这句话已经足够将月伦的脸色转成了死灰:“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
月伦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将头颅埋入两膝之间,抗拒着呕吐的冲动。老天哪,这场恶梦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吗?四年前她离开台湾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将过去永远地抛在身后了;返国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说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云淡风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则从她无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张信纸。月伦没有抗拒,也无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们看了信会问些什么,而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想隐瞒了。多年以前,当她初次受到这种信件的折磨的时候,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姑息——一个原因是她当时出国在即,而她以为出国之后这件事情自然会烟消云散;另一个原因则是,在她年轻而困惑的心灵里,多少相信自己或者真的应该为那桩事情负某种程度的责任,也对那个写威胁信的人抱持着某种谅解和同情……
而,这些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很明显地,四年多的岁月不曾使徐庆家的怨愤得到丝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强了他的执念,以及报复的决心;而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罪恶感有多不必要,而徐庆家的偏执已经不止是出于伤痛,母宁更近于一种病态!
月伦深深地吸了口气,试着将她需要的气力注入体内,而后缓缓地抬起头来,准备面对她朋友们关切的询问——她直直地看进了唐思亚的眼睛。
“你?”月伦有着一刹那的失神:“你怎么——”
“范学耕打了电话给我。”思亚的回答很简单,却使得月伦那荒寒的心境里突然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不管他这些天来的消声匿迹是什么意思,反正绝不是让她给吓跑就是了。冲动之余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方才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属于唐思亚的。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也——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思亚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后又温柔地放开。他温暖的眼神在她脸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头去检视手上的纸张。
“电脑打出来的字,简直没有线索可循。”他沉吟着说:“短短一句话里头没有半点血腥恐吓的意思在内,证据薄弱到不足以报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月伦:“你——应该知道寄这种信给你的是什么人吧?”
月伦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说,凝视着自己绞得死紧的双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这段纠结。“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这句话,很明显地,不会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没有大脑的人啊,才会归纳不出这一点!
场子里一片静默,只听得到月伦费力的呼吸。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她沉沉地开了口:“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时间,后来……因为……个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个人都本能地察觉到: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月伦的叙述太简略,而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们都聪明地没有说话,只是耐着性子继续等。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月伦的声音才又再一次地响起:“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则毕了业去当兵,抽签之后被分发到马祖去服役。”叙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开口的时候,无论她如何地设法自持,每个人都看到一抹尖锐的痛楚划过了她的脸庞:“才刚刚到了马祖三个多月,部队里就传来消息……他——”月伦的声音哽塞得几乎难以听闻:“死在马祖。”
“我的天!”苑明发出了一声低喘,冲上前去就握住了月伦冰凉的双手:“这实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难过喔,学姐?”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他!他们的分手虽是她理性上深思熟虑的结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升华,需要的时间可是要比几个月多得多了。只不过——只不过她并不是最难过的一个。
“还——好啦。”她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丝苦笑:“毕竟我那时候已经和他分手了。我难过,他的家人远比我更难过。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亚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他弟弟小他两岁,五专毕业,那时候也正在服兵役。这弟弟对我那男朋友非常崇拜,对兄长的死亡愤怒已极。他不相信部队那套因公殉职的说法,而一口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这太荒谬了嘛!”苑明忍不住说:“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职,和你扯得上什么关系?”
“因为军队里头出状况的时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岛,因为受不了压力、情绪、以及老鸟的欺负而自杀的人也不少。所有这些情况,军队里通通都只用”因公殉职“来对付,”思亚解释道:“你要知道,这种说法常常是教人很难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么说来,这个做弟弟的,是以为他哥哥”因失恋而自杀“了?”
月伦的眼神有着一刹那的茫然。“有人说是枪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说他真的是自杀的,”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接下来的声音根本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自杀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徐庆国本来就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
“就算他是自杀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亚粗暴地打断了她:“人生本来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挫折,如果碰到一个难关就得死一次,人类早八百年前就灭种了!以自杀作为逃避的方式只证明了他是个多么懦弱的人,你离开他的决定作得再正确也没有了!”
月伦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唇边渐渐地露出了一朵温和的笑容来。那笑容非常之淡,但却是她接到这封信之后所露出的、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谢谢你。”她言简意赅地说。而这三个字背后的寓意是无穷深远的: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移去了我多年来一直背负的罪恶感,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鼓励我,帮助我,安慰我。
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使得思亚心里暖烘烘地,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以微笑来回应她。
“照你这么说,这个写匿名信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弟弟了?”学耕问:“那小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伦苦笑:“我大三那年他还在服兵役,所以没采取任何行动,等他退伍之后——”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哆嗦。即使是现在,想到那些恶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唤起她非常不快的记忆:“他就开始寄一些威胁恐吓的信给我。虽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庆家之外不可能有别人。他把他恨我的原因写得那么清楚——”她又打了一个哆嗦。
“那些信还在吗?”
“怎么可能还在?几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伦苦笑着回答思亚的问题:“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现在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报警了。”
“报警当然是要报的。我相信我们迟早会拿到足够的证据。问题是报了警能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怀疑。”思亚皱着眉头苦思:“台湾的警力不足,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绝不可能派一两个人跟前跟后地保护你,最多是加强一下工作坊附近的巡逻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个徐——徐什么来着的?”他向月伦求救。
“徐庆家。”
“在逮到徐庆家之前,要想保护月伦的安全,我们只有采用自力救济了。”
苑明和学耕不约而同地用力点头,立刻和思亚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各种方案来,月伦简直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以后石月伦排完戏后,我负责来接她。”思亚的话才刚刚出口,学耕立时抗议:“我送不是比较方便吗?而且我个子比较大,吓阻力应该比较强。”
苑明气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显的话,她真想狠狠地踢学耕一脚。这么不解风情的呆子,当年怎么会跟她恋爱的呢?一定是他的荷尔蒙在非常时期分泌过多了。话说回来,在顾虑月伦的安全问题上,学耕的说法好像比较实际……
但这个提案立时就让思亚给否决了。“我想接送的工作还是交给我好些吧,范兄?这个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镇守的。万一那小子决定摸进来装定时炸弹怎么办?再说我个头虽然没有你大,当年服役的时候,跆拳练得可也并不太差。”
学耕侧着头颅想了一下。“也对。那我就让工作人员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通知大厦管理员,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闲杂人等。”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觉得这法子其实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因为一座办公大楼里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转向了月伦:“你有没有徐庆家的照片?”
“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再说,学耕已经很不满意地皱起眉来:“那就得想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读的是哪个学校吗?”
他们就这个问题又讨论了一阵子,使月伦听得既迷惑、又惊异。老天爷,她都快相信他们可以去开征信社了!左一条线索,右一个门路,这些男生的朋友可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这样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开始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当然不敢低估隐伏在黑暗中的危险,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而她的朋友们也并不止是在为她作消极的防守,还打算主动地出击;被猎者成了猎人,威胁者成了猎物。虽然一切都还只是在纸上谈兵而已,但这起码让她不再觉得那么无助,那么窝囊。
“我还有一个建议,”苑明说:“以后再有这种匿名信,一概由我来拆。已经知道这个人的用心险恶了,干什么还让学姐受这种惊吓?”
月伦的眼睛全无预兆地湿了,苑明赶紧抱住了她。
“嘿,学姐,不要这样嘛,不会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脚乱地安慰她,月伦哽着声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兴了,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苑明的反应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学耕则因了不怎么习惯这样的赞美而干咳了两声。
一直到思亚伴着月伦走出了这栋办公大楼,月伦的情绪还不曾完全回复正常。她的双眼异乎寻常地晶亮,十指则在身前紧紧地交叠。思亚无言地走到车子旁边,从把手上挂着的塑胶袋里取出一个安全帽来交给了她。
很明显地,那是一个女用的安全帽。鲜艳的红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买来的。月伦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亚,眼睛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气。
“这——这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哪。”思亚笑着将车钥匙往起动机上插:“这么小的安全帽戴在我头上,岂不成了孙悟空的紧箍儿?”
“可是——可是——”月伦依然满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没有安全帽呀?”
“那是因为你的头比我的重要嘛。”思亚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么办的样子,便过来替她将帽子戴上,一面帮她调扣环:“别忘了,咱们的戏剧圈将来全靠你了——石月伦?”
月伦那颤抖的嘴唇,以及两行顺着脸颊往下直滚的晶莹泪珠,只把他吓得手足无措:“喂,你不行哭呀,拜托,不要哭,我……”眼见月伦的泪越滚越急,他张惶了两秒之后终于决定将她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你告诉我嘛,求求你,石月伦,不要这样一直哭好不好?”
月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格子衬衫迅速地被泪水浸湿了。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地颤动,使得他只能徒劳地轻拍着她的背脊。然而就在他用这种动作来抚慰她的时候,一种清晰的了悟也同时进入了他的心底:她是在发泄情绪,而不是在生我的气!谢天谢地,原来我没做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这样的了悟使他整个儿镇定了下来。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轻拍她背脊的手势也更柔和了。本来还想顺顺她的长发的,不幸那顶圆圆的安全帽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吸引他手指的对象,因此只好专注于她的背心。也真是难为她了,他怜惜地想: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会被自杀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弟弟恐吓追杀的,更何况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轻、更脆弱、更伤心的岁月里,就曾在沉默中受过这样的折磨,思亚几乎把牙齿磨出了声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么整你!
月伦的哭泣渐渐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了。察觉到她动了一下,自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