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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记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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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伦的哭泣渐渐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了。察觉到她动了一下,自他的肩上抬起头,思亚环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温柔地问,月伦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
  “对不起,”她用手背擦着颊上的眼泪,思亚赶紧掏出手帕来递给她。
  “嘿,我发现你是个脏小孩哦,”他温和地取笑她,试着想让她开心起来:“怎么你出门从来不带手帕的吗?”
  “我又不会每天都这样哭!”她抗议,而后不怎么好意思地皱了一下鼻子:“而且手帕好麻烦。”
  “手帕好麻烦?那么面纸呢?”
  “一样啦!”月伦气恼地道:“我明明记得自己每次出门都带了的,偏偏要用的时候就是找不着!”她用力地跺了跺脚:“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没有,我没有!”思亚忍笑道:“再说记得带手帕又有什么好处?回家还得洗。”不给月伦还嘴的余地,他拍了拍机车后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伦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里一面说:“而且这次你付账!”
  思亚藉着跨上机车的动作来遮掩他脸上的笑容。感觉到月伦的双手环上了他的腰,他二话不说地发动了车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这个他没有见过的石月伦而困惑。怎么,在那个成熟、自信、专业化的表象底下,居然是这样一个小迷糊吗?这个小迷糊有着全然的孩气,可以情绪化,可以不讲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宠。而思亚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个部分多些……
  其实这一个部分他以前曾经见过——她的淘气和顽皮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只是没有一次表现得像今天晚上这样彻底。而他确定看过她这一面的人绝不会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爱、真正信赖的人才见过?
  想到这个地方,思亚的心几乎要飞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经给了他这样的特权?知不知道她已经撤下了某种屏障?
  然而,伴随着欢欣而来的,是一个尖锐、沉重、极不受欢迎的询问:她是真的喜欢我么?抑或只是因为——她现在需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呢?他还记得他们上个星期最后一次碰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绝对无法以“愉快”二字来形容。
  思亚在心里头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记,硬生生把这个念头捶出了脑子。少驴了,唐思亚,你应该对你喜欢的这个女孩子更有信心一点,对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心一点,也——对你自己更有信心一点!在这桩危机发生以前,她本来就已经对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吗?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绪恶劣——只不过是情绪恶劣而已!
  那顿消夜吃得很短。因为月伦虽然比先前放松了很多,却仍然没有什么胃口,一大杯综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亚和她的对话听来很轻松,却总能察觉到暗处仿佛有激流隐伏。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她绝对熬不到公演的!
  “先别担心那个家伙的事了,石月伦。”思亚温和地说:“那小子显然还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所以你在家里很安全的。”
  月伦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这么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绪了么?“这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听我指挥呀。”她老老实实地说,十分地无可奈何。这使得思亚双眉皱得更深了。
  “有没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么的?”如果有的话,他会放心得多,相信她也会放心得多。
  “没有。”月伦苦笑:“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套房是爸妈帮我买下来的。说是他们无法在戏剧领域上帮我,至少希望我不必为生活费烦心。”
  “那——”有一个意念闪入了思亚脑中,使地的眸子为之一亮:“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吗?”
  “啊?”
  “只要你不反对有只大狗在你身边乱绕。”思而认真地说:“唐大汪很乖的。不会乱咬鞋子,也不会胡乱大小便。你别看它那么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可是一只很好的看门狗喔!”他越想越觉这是个好主意:“它又那么爱你,一定会非常努力地保护你!”
  “我……”月伦的眼睛又湿了。这样的爱惜和体贴,是她从来也不曾领受过的——至少至少,不是来自于一个异性朋友的身上:“可是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了吗?我那住处地方那么小,我又不可能每个晚上都带它出来跑步,”
  “这种技术性的问题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好不好?”思而开心地道:“唐大汪为了它喜欢的女孩子,连饭都可以少吃两顿,更别提空间狭小这回事了。而且那小子有时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帮我摆脱它一阵子,我真的感激不尽。太棒了,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
  月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对对,你是个厚脸皮的天才。”
  这件事这就这么决定了。半个钟头以后,思亚已经将唐大汪带到月伦公寓的门口。月伦开了门迎接他们两个进去,带着他们直上四楼,让他们进了自己的屋子。唐大汪一进门就四处乱转,闻闻嗅嗅,显然对这个新环境好奇极了。
  “我的天!”思亚的眼睛瞪得好大:“据说女生是很会整理家务的,显然我的资讯来源一定有问题了!”
  “你敢说我的房间很乱?”月伦横眉竖目:“只不过是被子没有叠,几件衣服没有归位,桌上的卷宗讲义多堆了几天,”说到这里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来:“你瞪什么眼?唐思亚,你不知道我这种女人生错时代了吗?我应该晚个二三十年出生,那时候家务机器人就会像电子锅一样地普遍了!”
  “在家用机器人出现之前,我看我只好训练唐大汪帮你叠被子了。”思亚苦着个脸道:“不过讲义卷宗它可没有法子代劳。我们唐大汪聪明是聪明,可还没有高竿到认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认得了吗?”月伦一面将胡乱披在椅背上的衣服收起来一面说:“有你这么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点都不怀疑!”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委婉的讽刺。“别的字我是不晓得啦,不过你要是在墙上贴个纸条写”唐大汪是只大笨狗“,它是一定会抗议的。”
  唐大汪喉咙里咕咕作响,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显然是听懂思亚所说的那几个字了。月伦蹲下身子,对着唐大汪伸出了双手。“过来,唐大汪,不要理你那个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着说,大狗立时奔进了她的怀里,蒙头盖脸地乱舔一气。
  思亚笑着看她和狗玩,眉眼间露出了异常温柔的神色。其实她的房间布置得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过是后来疏于整理罢了。她的床单是尼泊尔式的、棕褐里夹着黯黄的印花棉布,床前一块织作几何图案的地毯。窗帘的颜色和床单是同一色系,只不过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质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协调。原木颜色的妆台上乱七八糟地堆了些保养品、化妆品,墙上则贴了些非常艺术的海报——全都是黑白的。至于书桌和书架上那几项零散的小摆饰品,则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纤细的内在。
  这个地方需要一点绿色的东西,思亚决定道,眼光转向了床头。床边地上随手丢下来的几本书告诉了他:月伦常常坐在床上看书。那么我应该为她在床头牵个吊灯,他对自己说:要去找那种橘黄色的毛边纸,以木头做成不规则长方形的灯罩,然后……
  一想到要动手做东西送她,思亚就兴奋得两眼发光。“那我就走啰,石月伦,”他轻轻地拍了拍大狗的头:“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吗?”
  “汪!”大狗说。
  “对了,我把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留给你。”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和笔来为号码:“要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尽管打电话过来好了,多晚都没关系。”
  “不会吵到你爸妈吗?”她一面抄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一面问。
  “不会,这支电话是我房里的。以前家里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尤其我哥哥姐姐们在恋爱的时候,赫!有时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还得出门找公共电话哩!”
  月伦忍不住笑了。思亚走到门口,想想又同过头来。“把安全帽给我吧。”
  “噢。”月伦有点失望:“原来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亚笑得很坏:“不过你一定会忘记带它出门,所以还是我来保管比较保险。”
  “你就把我看得那么扁啊?”月伦不依道,一面将安全帽递了给他。思亚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导,”他半真半假地道:“不过这种小事是不值得你费脑筋的,所以在家务机器人还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劳了。”
  思亚走了以后许久,月伦还坐床上发呆。今天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啊?唐思亚像旋风一样地卷进了她的生活,将本来应该黝暗如子夜的乌云吹散了大半——正把个大头伏在她腿上打盹的唐大汪就是证明。她伸手顺着唐大汪由头至颈的皮毛,听着大狗喉中偶然发出的呼噜声,只觉得一股甜意自心灵深处不断晕开。就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云层的阳光一样。
  第六章
  接下来的那几天是平静而顺遂的。思亚每天晚上十点来接她回去,并且绝对不会忘掉她的安全帽——这一点月伦真是挺佩服他的。如果是她自己啊,她对自己承认:刚开始那几天可能还会良心不安地发现“今天又忘了安全帽”,接下去就连自己有顶安全帽这码子事全忘光了。
  而思亚帮她准备的还不止是安全帽而已。她发现他手帕开始多准备一份,原子笔也随时备用,甚至连雨衣都多买了一套,以防不时之需。这个人和徐庆国多么不同呀,月伦忍不住要想:徐庆国是浪漫的,情绪化的,唯美的,说出来的话常常如语如歌,想出来的小花样也都唯美至极:送她一两幅自己写的书法啦,在雅致的信签上用粉彩画两枝紫罗兰,然后写道:“这颜色像不像你今天早上穿的那条裙子”啦,在她生日的时候写首小诗送给她啦……然而他对生活小节的处理能力只有比她更差。天知道他常常连自己的生活费是怎么花掉的都不晓得,使得她必须在月底的时候节衣缩食,设法喂饱他们两个。
  而这种事情说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在思亚的身上。他不会有事没事吟段唐诗宋词给她听——事实上他学生时代背过的那几首诗词是不是还留在他脑子里,殊成疑问,更别说什么莎士比亚或惠特曼、泰戈尔了,然而他那种实事求是的体贴只有更教她窝心。是而今的她已经成熟到足以了解:生活中的揖让进退,是比风花雪月更踏实、更切身、也更要紧的吧?那个与徐庆国恋爱的石月伦或者真的会觉得思亚“缺了点人文素养”,现在这个石月伦可绝对不会!更何况思亚的所谓“欠缺人文素养”,只不过是他不背诗也不背词罢了。而人文素养的范围可比诗词歌赋广太多了:对历史的兴趣,对社会的批判,对美与造型的感应……
  以这种角度来看,思亚的人文素养绝对不差。她越和他聊天就越明白这一点。思亚接了她以后总是先回她住处去带唐大汪出来,然后在吃消夜的时候让唐大汪自去乱跑。两个人一面吃东西一面聊天,聊天的范围地北天南:从童年趣事谈到求学阶段、以及工作上发生过的糗事,从各地珍闻谈到读书心得。当然月伦最常谈的,还是她正在忙的戏剧;思亚的情形则跟她很像:一提到建筑精神就来了。她带着很大的兴趣听他谈他理想中应有的社区造型,真觉得人间事无一不是学问。
  这样的相聚和闲聊,以及彼此间情份的累积,使得月伦的心思自徐庆家的身上移开了大半;而唐大汪的陪伴更教她心安了许多。然而,就另一个角度来说,唐大汪的存在也正提醒了她:她目前所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时期。如果不是处身于这样的非常时期里呵,月伦真要觉得她对生活再无所求了。却是一个阴影在她的生活之中徘徊不去,日日夜夜;简直就像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埋伏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挨个正着。
  即使她对这种不定期的撩拨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那信当真再次出现的时候,仍然教她觉得恶心极了。
  这一封匿名信是隔了一个星期才来的。苑明和上回一样,等到排戏完毕之后才告诉月伦这件事。
  “这封信的措词比较激烈了。他说他等着向你讨债。”
  信在学耕和思亚两人手中分别停留了一会儿,唯一不看信的只有月伦。而,虽然知道自己的朋友们都在尽力保护她,月伦还是觉得心里好沈,沉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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