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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安抚她一下,手尚未触及青丝,她已经抬起头,扬了满脸的笑,一路笑到他心底。
行蕴没想到她会笑的。那只手停在半空,悄悄地红了脸。
“知道吗?”小莲捉住他的手,按在膝头,“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小莲,不是施主,不是姑娘,是小莲!”
“你……喜欢我这样叫你?”
“如果前面加上‘我的’,我会更喜欢。”
“我的?”
小莲……
我的……小莲……
我的小莲?!
小莲笑嘻嘻地瞧着他,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的,顽皮闪烁。
“我……”
那只手还附在她的膝头,满把的汗。
“我什么啊?”
“我、我……”行蕴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抽出手,慌乱道,“我去瞧瞧饭好了没。”话音未落,便红着脸一溜烟地跑了。
傍晚的时候,风终于停了。
厨房的谢大娘做好了晚饭,招呼大家出来吃。
说是大家,坐满了也不过三人。不过,陪吃的可不只三人。
小莲喜欢在外面吃饭,她说,就着绿阴碧草,清风鸟鸣,吃饭就变得很快乐。有时她也会挑一点米饭饼饵在桌边,树上的云雀就飞下来陪大家一起吃。日子久了,饭桌一角自然成了他们的领地。
开饭时间已过去很久,眼看胡麻饼的滚滚白气渐行渐淡,小莲却一直没出现。
桌角的一对食客也着了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行蕴掰了一块饼,搓成碎屑撒在桌角。那对食客赶忙蹦蹦跳跳飞过去,点头啄食。
“这丫头跑哪去了?居然连饭也不吃!”谢大娘挽袖子擦着额角的汗,塞了口饼,“再不回来,饼都不脆了。”
“大娘,我去找找她。您自己先用吧。”
顺溪流往上游寻觅,没走多久,便听到不远处树林中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夕阳漫天,染红了半边天空,染红了整座竹林,还有,林子里凝神备战的俏姑娘。她提了支金刚宝杵立在风中,眉目间英姿凛冽。夕阳映得她满身血红,仿佛镀了金,周身隐隐有流光闪烁。
与她对峙的年轻男子长得很漂亮,一身镏金铠甲,血红战袍,威武好似天人。
小莲注视着他,满心不屑,却丝毫不敢怠慢轻敌。
他很厉害,她知道的。他手中那条六棱八宝辟火鞭不知饮了多少三恶道众生的血。
他也知道,所以将缠在手腕的鞭子扬一扬,轻轻笑道:“快快与我回去,大家都方便。”
小莲没有说话,一径瞪着他,将手中的杵拽得吱吱响。纤纤素手却握着如此阳刚的兵器,实在是很不搭调。
他看着那素手,看着手中的金刚宝杵,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了僵,随即换上一张更加玩世不恭的笑脸,“你还在替他保管着这东西哪。他儿子呢?怎么没传给他儿子?你……”
他还待说什么,一记金杵迎面飞来,断了他的口风。
这一记来得又快又狠,险些打在脸上,他就势一个转身,将杵用鞭子牢牢缠住。
“喂!要打也得招呼一声嘛!”他嘻嘻地笑着,轻抚着动弹不得的金刚宝杵道,“杵啊杵,可怜你的主人抛下你,也不顾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情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与那神界的小丫头私奔了,还把你留给这不济事的小姑娘,才受我这鞭子的窝囊气。哎,遇人不淑啊!”
小莲气急了,使劲拉扯。怎料鞭子已悄悄松了力气,不曾防备,摔了一个大跟头。
当然不服气,奋起再战。
尚未站稳,黑森森的鞭子已一路抽来,惊起满林雀鸟。
小莲不怕,奈何先机尽失,只得招架着一边闪躲。
他很得意,越发咄咄逼人。所及之处,草飞木断。
“今早摩罗来找过你吧?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黑铁塔肯定是劝你回去负荆请罪的。”他干笑两声,悄悄发力追上,将鞭网织的密不透风。
稍一不慎,颈子被钢鞭扫过,顿时绽开一道血痕。小莲咬牙飞身而出。
“你看,若是听他的,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他也不打了,远远地打量她,“难道想学你家韦将军?他那样厉害,最后还不是被打成重伤封在塔中。你及他十分之一吗?竟然还敢把他偷偷放了?他是护法菩萨,打入轮回最差也不过做人,你呢?!哼!黑铁塔这么忠心莽撞都不敢做。”
“影照,你变嗦了。”
小莲被念恼了,又一记金杵呼啸而去。叫影照的男人猝不及防,肩上重重挨了一记,金甲竟飞起了碎屑。他猛咳着吐了口血,惊起一身冷汗:若非甲胄护体,只怕这半边膀子早已粉碎了。
“你!”他有些急了,挥鞭而起,“我虽不及阿天名头大,毕竟也是三十二护法神将之一。小小部众,真以为胜得过我吗?”小莲也不理他,将金杵立在地上念起佛号。
狂风四起,她周身隐隐反射出金光,气流飞旋着聚集于金杵四周,只待一声令下,便奔涌流泻,势不可挡。
只是,她忘记了,影照的八宝钢鞭不止能辟火,也能辟风辟水。
气流渐强,他破风而入,风刃在脸颊颈项划破血痕,那鞭子却如水蛇般游进,步步紧逼,将她扫飞。
温暖的血尽数涌出来,暮色染上了腥气,妖艳万分。
撞断几株苍木,连强韧的竹子也拦腰撞断,她飞跌在一个人怀里,将那人一并拖倒。
带着淡淡檀香味的胸怀,温暖忘忧,让人想沉溺其中,一醉不醒。
这是谁?
挣扎着想起身,小莲一低头,看见那双苍白修长的俊手。
原来、原来……
他都听到了?他知道她的来历了?
那双手紧握着她的肩,隔着衣料,温热的怀抱微微颤抖。
果然,还是听到了吧……
什么护持佛法,普渡众生!原来也不过是个异类啊……无端地,一颗心竟凄惶起来。
小莲低低地笑着,推开他站起身。他却不依不饶,一路扶她走出树影。
“怎样?还打吗?”影照抱肩而立,一眼看破那两人间的忸怩情状,放肆大笑,“你果真是阿天的好徒弟,连这私奔的事也学来了。阿天好歹找的是金枝玉叶的美人,你倒找了个人间的穷和尚。横竖你是得堕入三恶趣了,不如我送你一程,魂飞魄散总好过地狱受苦。也省得化了个饿鬼吓坏小和尚。”
一时间佛号震天,血色天幕下,无数条巨大的鞭影席卷而来。
行蕴惊呆了,扯着小莲的手臂急道:“快走!”
“来不及了,他出手从不留情。”
小莲闭上眼,幻化出一身红莲火焰般的铠甲,也开始高诵佛号。周身气流重新凝聚起来,狂奔而去。两股力量在半空纠缠,冤家对头,难分难解。
飓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小莲回头对行蕴大声呼喝:“快走!”
“你呢?”
“走!”
“你……”
稍一分神,鞭影已破了飓风。谁也走不了!
小莲一咬牙,将行蕴扑在身下。
千军万马奔腾践踏,升起黄烟滚滚,摧枯拉朽。猩红滚烫的液体,喷薄涌出,染红了唇颊。她抽搐着,吐不尽的血,一口又一口,浸透了他素白的僧袍,染红了他茫然的心。
残阳劈头盖脸洒下来,红艳艳的,与血迹模糊成一团。行蕴紧紧抱着她,脸颊流下一行水迹,蜿蜒缱绻,被映得通红。
是泪?
是血?!
第3章(1)
梦里不知身是客。
因为不知,所以不痛。可总要醒来啊,那时怎么办?
只好学着忘却,创造一切条件,无止境地梦下去。回到生命里最美的那些日子。
须弥山上,野松林中。
一只孤傲的莲花兽。
苍天做被,碧草铺床,清风为朋,飞鸟为伴。简单快乐,不知今夕何夕。若不是那个男人,若不是那几滴神佛的鲜血,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幻化成人形,随他南征北战,学了一身本事,却不知如何做个合格的护法。
不知护的什么法,更不知为何而护。
原来他也不会。
他却懂得爱。
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那是拼尽所有也要那个人幸福快乐,不受伤害。对方快乐,所以自己快乐。
太深奥了,别人快乐怎比得上自己快乐?那个别人又是谁?
他只是笑,“这种事情,只可意会。非得遇见那个人,自己体验了才知道。”
现在她也知道了。
爱之欲其生,爱屋及乌,爱别离苦,爱不忍释,男欢女爱……
原来这世间竟有如此折磨人的致命武器,迷情春药。
爱啊!
拼尽所有也要保护的那个“别人”,那个牵系自己喜怒哀乐的所在,她终于也找到了。
如今,她也知道了……
睁开眼,视线所及一片朦胧,也不知是晨是昏。
床前趴着的人听见声响,缓缓抬起头。他也刚醒,睡眼惺忪,连声音都是慵懒疑惑的:“小莲!”
小莲晃晃头,环视四周,之前的一切渐渐回流。
“醒了吗?”他有些喜出望外,“大娘正在做午饭,我去叫她给你熬些粥。”
“我不饿。”小莲将他拉回来,上上下下打量。
他原本光亮的头皮已经长出一层青茬,下巴也微微泛青,猛眼看上去,竟有些落拓憔悴的密宗游僧味道。
“我睡了很久吗?”
“将近十天吧。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
“哦。”
快十天了。这次竟能逃过一劫?!影照终于放弃了?
不、不!不可能的!
肯定是玉烟送的药丸救了她,原来他早知道有此一劫。
只是难为了行蕴,也不知是怎么从影照手中把她弄回来。他应该、应该知道了吧……
小莲瞪着他,张了张嘴,终于没问出口。满肚子的话,在心里憋得难受。
一阵风吹过,捎进一只花大姐,红色的壳子,漆黑的头,却没有黑星。落在床上,笨拙地爬来爬去。她也懒得动,低头看它在他们摊开的手掌间穿梭。行蕴捉起它,轻轻放在她手心里。
“送你。”
“啊?”小莲一阵错愕,怎么偏偏送这么个小东西?
行蕴红着脸旁敲侧击,“你看,它像什么?”
它像什么?
红艳的壳,圆滚滚,头儿上黑亮。
这像什么?
似乎曾见过呢……很久以前,主人有很多,全是这个样,却不像它活生生的会飞。他们只是排成串,安安静静挂在主人腕间。
那好像是什么人送给他的。谁呢?实在想不起。更忘了它的名字,只记得,这是被他爱若珍宝的。
“像什么?”他不放弃,继续追问。
小莲只是一片茫然。
“像什么?我也只在主人那里见过几次。哪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她仰脸看着他,笑得好开心,“既然是你送的,那就是顶好的东西了。”
行蕴看呆了。突然发现,这活泼爱笑,坚强独立的女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孩子,有着比自己直接的心境,单纯剔透,或爱或憎,分明无伪。
“它像红豆啊。”
“红豆?”原来,主人的宝贝叫红豆,“名字真好听。”
行蕴伸出食指,那花大姐使劲地往上爬,几次都摔下来。终于放弃,展开红壳。未及伸手捕捉,它已飞走了。
“赔我!”小莲大叫,并无怒气,倒像在撒娇,“你说要送我的,怎么弄丢了?!”
“这个又不是真的。我们寺院的田庄有小贩,专门卖红豆,要多少有多少。改天我送你一把。”
“我只要这个。红豆又不会动,多没意思。”
“不会动才好,”他盯着她的脸,起誓般,“串成链子挂在你腕间,再也飞不走了。”
“是吗?”
“嗯!”
“行蕴……”
“嗯?”
“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许多天没剃头刮脸,当然不一样。”
“不。我是说……原来你好像挺讨厌我,我以为,现在你会更讨厌了……”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他截去,“胡说。众生平等,我从未想过讨厌谁,何况是你。”
何况是你……
小莲嘿嘿地笑了,“何况是我?那就是说,在你心里,我与众生不同喽?”
行蕴自觉失言,闷声不吭。
她却不肯放过他,“既然从未讨厌我,那就是喜欢啦?”
喜欢?
行蕴喜欢小莲?
不知为何,只在心里这样念着,也觉得很甜蜜呢。
“你喜欢我,对吧!”
行蕴的脸已经很红了,被她这么一说,红潮一路染到了脖子。小莲仍不依不饶,他被逼急了,干脆把心一横,捉住她双肩大喊:“对、对、对!我就是喜欢上你了。怎样?怎样!”
我就是喜欢上你了?!怎样?!
天啊!这下换她脸红了。
那个没胆的和尚,话刚说完,也不敢看她的脸,慌忙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