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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然呻吟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样了?”外头的一个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衣着华丽的一位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四太太。”
他素闻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慕容沣未娶,听说慕容府里就是她在主事,于是连忙站起来,很客气的叫了声:“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种场合,所以虽是个旧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来说道:“许少爷幸会。”又说:“唉,静琬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心里难过。”
许建彰心中正是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四太太又说:“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许建彰忙道:“他们早请过几遍,我没有胃口,所以才没有去,再说已经十分叨扰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们六少这两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来,请表少爷不要见怪。表少爷将这里当成家里就是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四太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里的下人招呼得还是十分殷勤,餐后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里吃得下,草草呷了两口咖啡就回去看静琬,只见四处的灯都已经开了,走回那楼里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沈家平却站在走廓上,见着他了微微一怔,许建彰也没往心里去,沈家平却跟着他一直走进去,抢先一步敲门说: “六少,许少爷回来了。”这才将房门推开。
慕容沣正在窗前与一位外国医生说话,听见了才回过头来,许建彰虽然来往承州多次,但从未见过慕容沣。此时乍然相逢,心里无端端一惊,只见他比起报纸上的照片来,脸色微黑,虽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种从容不迫,倒是极为少年老成。
他只得称呼一声:“六少。”慕容沣淡然的微一颔首,又转过脸去用俄语与那外国医生说话,那医生亦用俄语作答,过不一会儿,那医生又陪着慕容沣走到床前去,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许建彰料想他们是在说静琬的伤势,只是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仿佛多余一样。
第二日静琬仍未苏醒,总是沉沉睡着。四太太倒是每日过来两趟,看看静琬的伤势,又安慰许建彰几句。这天晚上过来后,却随手从丫头手里接过只匣子,交给许建彰说:“这两天有几位太太小姐来探望,只是医生吩咐过尹小姐这里要安静,所以我一概替静琬挡了驾,只是这些个东西,是人家是送给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来吧。”
她走后许建彰打开来看,竟是厚厚一沓礼单,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极昂贵稀罕的药材,什么百年高丽参新鲜熊胆虎骨鹿茸,还有送镇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头的落款,尽皆是承军中要人的女眷。他捏着这厚厚一沓礼单,就像捏着一块燃着的热炭一样,从心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待得静琬渐渐苏醒,已经是三日之后。她伤口疼痛,人却是清醒起来,睁开眼来,兰琴已经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医生护士都聚拢来,她目光只在人丛中梭巡,却没有看到许建彰。早有人去报告了慕容沣,他本来开了通宵的会议,此时正在睡觉。一听见说,来不及换衣服,披了件外衣就过来了。见着她醒来,不禁露出笑容来,脱口道:“你总算醒了,这一枪可真差点要了我的命。”一旁兰琴也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小姐终于醒了。六少担心得不得了,隔一会儿总要来看小姐。”静琬见他神色憔悴,眼中满是关爱,心下感激,问:“六少……事情怎么样?”
慕容沣道:“事情已经基本平靖下来了。”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静琬,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勉强笑了一笑,问:“我这两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建彰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他?”
慕容沣道:“我派人请许少爷来陪着你,他也确实一直在这里。不过正巧今天中午余师长请他吃饭,所以他出去了。”静琬听了,隐隐只觉得失望。
许建彰这数日来茶饭不思,今天也仍旧是食不知味。余师长在自己家里请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馔。那余师长与许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并不回避。余太太素来爱说笑,一面给许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许少爷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也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家常便饭,算是替许少爷压惊吧。”
许建彰哪里吃得下去,余师长问:“尹小姐的伤势,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紧。”许建彰叹了口气,说:“好几个外国大夫每天轮流看着,就是没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双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说有六少的严令,说是医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问呢。”余师长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忙打断道:“喝酒,喝酒。”亲自持了壶,给许建彰斟上一杯。
许建彰慢慢将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满腔的话终于再忍不住,说:“余师长,你我相交一场,你今天对我说句实话,六少对静琬……对静琬……”说了两遍,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余师长对余太太道:“你去将上回他们送的高梁酒叫人拿来。”余太太答应着去了,许建彰见他支走余太太,心里越发不安,直愣愣的盯着他。余师长却又给他斟满了杯子,接着就长长叹了口气,说:“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六少对尹小姐颇为爱慕,我劝你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识时务为俊杰。”
许建彰数日来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一颗心直直的坠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无底无边一样,只是生出彻骨的寒意来。余师长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诉你,良心上过不去。尹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就冲她孤身来承州救你这份胆识,我就要对她伸出拇指,赞一声 ‘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说了你也不要恼,我看啊,尹小姐对六少,也未必无意。”
许建彰脱口道:“静琬不会的。”
余师长又叹了口气,说:“会不会我不知道,可是这承军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么嫌疑,一直与六少行迹亲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着,那可和大帅府只有一街之隔。”将声音压得一低,说:“有一次因紧急军务,我连夜去见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厅里等了足足大半个钟头,才见着六少从后面回来。后来我在小阳春请客,借着酒劲揪着沈家平问这事儿,六少的秘书张义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着舌头嘻皮笑脸跟我拽文,说什么‘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听不懂,那帮秘书都轰得笑起来,沈家平这才说,尹小姐不比别个,你们再在这里胡说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们。”
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想起日来种种蛛丝马迹,心如刀绞,紧紧攥着拳头,过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静琬不是这样的人,我信她不是。”
余师长嘿了一声,说:“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抛开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个不垂青于他?他们两个人相处如此之久,总会生出情愫来。”
许建彰心乱如麻,慢慢呷着酒,余师长又道:“老弟,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才多说这么几句酒话。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后你这生意还怎么做?他的脾气你多少听说过,真要翻了脸,别说日后的生意往来,就你在这北地九省,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你还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们还可以指望谁?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第12章
静琬毕竟伤后体弱,只说了两句话就觉得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来天已经要亮了,窗帘缝隙里露出青灰的一线光,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慕容沣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仰面睡着,因为这样不舒服的姿势,虽然睡梦中,犹自皱着眉头。他身上斜盖着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着后侍卫替他搭上的,因为他还穿着昨晚的西服。
晨风吹动窗帘,他的碎发零乱覆在额上,被风吹着微微拂动,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气势凌人,这样子看去,有着寻常年轻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种宁静的稚气来,只是他的唇极薄,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显出刚毅的曲线。
她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微一动弹,牵动伤口,不禁嗳哟了一声。声音虽轻,慕容沣已然惊醒。掀开毯子就起来看她:“怎么了?”她见他神色温柔关切,眼底犹有血丝,明知他这几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这里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动,轻声说:“没事。”他打了个哈欠,说:“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说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竟然就睡着了。”
静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沣说:“反正再过一会儿,就要办事去了。”望着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静琬心中微微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微笑问:“大哥,建彰回来了吗?”慕容沣于是叫了人进来问,那听差答:“许少爷昨晚喝醉了,是余师长派人将他送回来的。现在在客房里休息呢。”
静琬听了,心中微恼,慕容沣道:“他必然是担心你的伤势,所以喝起闷酒来,难免容易喝醉。”静琬嗯了一声,慕容沣又说:“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只是要吃流质,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预备去。”静琬虽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随口道:“就是稀饭好了。”
厨房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拿食盒送来热腾腾的梗米细粥,配上小碟装的六样锦州酱菜,粥米清香,酱菜咸鲜,慕容沣笑道:“我倒也饿了。”兰琴本来正在为静琬盛稀饭,听见说,连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里的听差就问:“六少是在这边洗漱?”慕容沣答应了一声,到盥洗室里去洗脸刷牙,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卧室,盥洗室里毛巾牙刷倒是仍旧齐备。
静琬伤后行动不便,兰琴和另一名丫头秀云,一个捧了脸盆,一个拿了毛巾,正帮忙洗漱,只听外面听差说:“许少爷早。尹小姐刚醒了呢。”静琬听见建彰来了,正欲说话,慕容沣已经在盥洗室里问:“静琬,是谁来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面等着。”
许建彰刚刚走进屋子,就听见他的声音,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静琬见情形尴尬,忙说:“大哥,是建彰来了。”
慕容沣走出来,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已经七点钟了,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静琬道:“大哥请自便。”她觉得气氛尴尬,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脸色,只见他神色已经颇为勉强,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精神已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许建彰嘴角微微发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静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静琬只觉心忽悠悠一沉,她本来伤后失血,脸上就没有多少血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