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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旅人·柏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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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唱得就是不对啦!德叔他们唱起来可要好听得多。” 
四月笑道:“不对才好。山上多少总有一两个山民,看见你这样的姑娘家唱朱缨的号子可不是要奇怪么?”她象是玩笑的口气,这番话说得其实认真。 
阿零听她不赞许,吐了吐舌头,悄声说:“我就不唱啦!姐姐你听德叔唱,真好听啊!我也不会说,你听了就知道了。”说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出神,显然是想到了德叔和柏树。 

从柏树走到秋叶城,阿零用了整整十一天。这一次乘马回去,四月说两天就能到。离开柏树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沉重,只是托着那么一个希望在坚持。现在每近柏树一分,她都越发振奋,因为她带了那么了不起的人回来,德叔或许会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阿零见他忽然停手,知道他被彭叔吓到了,伸手捉住他还握着彭叔的手,轻轻牵他站了起来,说:“我们快去德叔那里吧!” 
阿零的手又滑又软,不像彭叔那种腐肉包裹着骨头的虚无感,界明城深深吸了口气,总算回过味儿来,点头说:“好。”他托着阿零的腰肢把她送上四月的倏马,忽然大力抓住四月的手,迫切地问:“四月,你真的没有办法么?” 
他也没有说是关于什么的办法,可是四月知道他是被温疠震惊了。一双酒红色的眸子里满是黯然和歉意,四月摇摇头:“先治了德叔吧!” 

德叔的小屋离大溪最近,在柏树的外沿。阿零先进去报信,低头才进了屋子,就听见里面有人惊呼:“阿零回来了?阿当几个呢?” 
阿零没有作声。界明城记得尚慕舟说起过阿零的同伴都在路上被杀死了,想必就是阿当几个,心下忽然一凉。走了这两日,竟然忘记了阿零目击过如此残酷的事实。 
不多时,阿零出来,眼睛红红地说:“四月姐姐,你们快进来吧。” 

那个长门修士说得不错,德叔果然是染了恶气。 
二十多天的功夫,德叔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瘦得脱了形,有如骷髅一般,怎么也看不出曾经是销金河上的排头老大。德叔的面容极狰狞,时时咬牙切齿,似乎在与什么东西苦苦搏斗,身子也是时时抽搐。身上盖了一层露着棉花的薄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不少,一块一块的都是深色。 
德叔身边的几个朱缨显然都是柏树的重要人物,打扮和精神都比街上的朱缨好些,却是个个愁眉不展。 
待到见了四月,一个年长的朱缨忽然眼睛一亮。四月知道他认了她出来,也不多说,拿食指在唇边立了一立。那样子俏皮狡猾,便是这样的气氛下也看得界明城一呆。四月不用回头,也知道界明城犯傻,反手“啪”地在界明城的额头一拍,压低声音道:“乱看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扮花痴么?” 
年长的朱缨不知道他们说得什么,只是喜动颜色,大声说:“这回有救了。”这一下,人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四月的身上来。界明城只觉得那些目光热切无比,自觉得身上发烫,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俗话所说染了恶气的疾病,其实多半和精神力有关,魅族和羽人的秘术师最擅医治。不过德叔的情形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应裟看了也是神色不定,问四月:“有把握么?” 
四月脸色凝重,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应裟便舒了口气。 
眼看四月的双手在德叔胸前交握了一个圈,听她默念两句,那圈子里忽然有一个赤红的光球出现,慢慢落在德叔身上。四月的手一松,那光球就陷入德叔的身体里去。她拍拍手,说:“成啦!”脸色好像浸了溪水一样苍白。 
界明城原以为是个旷日持久的治疗,不料那么一会儿功夫四月就说结束,德叔看着也没有什么变化。界明城固然心下嘀咕,朱缨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有些不信的意思。德叔的身子却在这时候震动起来,脸上也有淡淡的红光一点点渗出。他猛地咳嗽了一声,竟然坐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血。那口血喷在地上,是极其明亮的鲜红颜色,并不象是淤血。血腥气味不足,倒是有些辛辣的意思。 
四月指着那滩血对界明城说:“要借你刀用。” 
那界明城定睛一看,原来那滩血落在地上还会翻滚蠕动。他大觉奇怪,知道里面有东西,依着四月的话把八服赤眉撤出刀鞘虚劈了一下,刀锋悬在淤血上面半分,八服赤眉也正隐隐地散出红光来。那滩血在刀锋下躁动一下,却逃不出红光的范围去。不多时,竟然干涸凝固,地上就是黑黑的一块。 

德叔坐在板床上,渐渐安静下来。脸上虽然还是极瘦,看上去却和病中的模样大不相同。长眉如剑,眼神锐利,几乎象是另外一个人。他在床上冲四月欠了欠身,原来病中的时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失去过意识。 
应裟蹲在干涸的血迹边看了一阵子,脸色还是阴晴不定,问德叔:“是不是有东西侵入身体的感觉?什么时候?” 
“发的恶梦,每天都和人厮打。”德叔虽然大病初愈,答得倒是爽快:“说来也奇怪,好象是那人要夺了我的身体去一般。时间么?在滚马滩落水的那天就开始啦!” 
四月和应裟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四月说:“现在都好啦!德叔你也真是硬朗。换别人怕早放弃了。” 
德叔苦笑一下:“我就是撑不下去,也不敢放弃啊!不只是自己一条命”说着眉头一蹙,黯然道:“病了这许多天了,耽误多少事情阿苘,排可绑好了么?” 

排是早绑好的了。浸在回水湾的紫柏都是散的。一抱粗的紫柏三四十根一排,用土藤结结实实地八字结捆在一起,边上锛出放排人的踏脚,打横要钉几块长木板,排尾还要绑好棹栓。放排的时候,一走就是二十多排,绑排都要花去许多天的功夫。 
开凌十日可以放排,柏树的朱缨一早就在动手绑排,只是没有想到排头老大染了恶气,耽搁了多日,排绑好了也放不出去。每耽搁一天,柏树的存粮就少了许多,朱缨的放排汉子早有出头要做排头的。可是开凌以后头一趟的排最难放,若是散了排,不仅赔进人命,损失的木材也要赔偿。所以朱缨的几个老人一直拖着,只盼奇迹能够发生。 
德叔一好起来,惦记的首先就是排事,可是毕竟才恢复过来,体力总是不支。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将养四五日再走。四月也不隐瞒,直说应裟是秋叶追索甚急的逃犯,商量要借朱缨水路。朱缨们却全不在乎:他们自己在秋叶眼中便如囚犯一般,四月一行救了德叔,为朱缨立下大功,同排走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其实德叔这样的身体,四五日哪里能完全恢复过来。可是再耽搁下去,只怕放排人没有回转,柏树的朱缨就要彻底断粮了。 

“四五日呀”界明城望着澄碧的溪水,应裟和德叔都不想多等四五日,可要是这么匆匆下去,反而更是凶险。 
“住上四五日也不坏,你能好好看看柏树,以后又有故事讲啦!”四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 
寻常人极少有来柏树的,就是害怕温疠。朱缨放排去霍北领取酬金,或者拿钱回来去溪北买粮购物,都不是见面交易。关于朱缨永远是流言多于事实。其实温疠并不由饮食接触传染,就是染上了多数人也不发。这故事若能讲出去,多多少少能改变一点人们对朱缨的想象。 
“对了,”界明城忽然来了精神,“说到故事啊,阿零方才说晚上叫我们去她家里做客。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吃的,可是她说她爹也是个老讲古,朱缨的故事可多!” 
四月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过了一阵子才闷闷地说:“你去吧,我德叔治病觉得累了,想早些休息的。” 
界明城愣了一下,知道是阿零这个邀请的缘故,却不知道来由。阿零和四月一路那么好,处得如同姐妹一般,不知道自己这一说怎么就坏了四月的兴致。他想了一想说:“那我也不去了。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四月顿时高兴起来,却还故意板着脸:“呀!你要去便去,谁要你陪,好稀罕么?” 
界明城被她一刺,颇有山城客栈时候的感觉,讪讪地说不出话。 
四月看他尴尬,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她抹不下脸去说软话,就坐得离界明城近了些,柔声说:“光陪着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起码也要给我唱歌讲故事才好,你自己说过的。” 
界明城有些奇怪,四月的态度变得也太快,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然回过味儿来,登时压抑不住满脸的心花怒放。 
看见界明城满脸的兴奋,四月的脸彻底红了,一边还要解释:“又不是不让你去听故事就是就是阿零那个小姑娘啊,实在长得太好看了嘛!”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就好像蚊子叫一般。 
“阿零倒是真算是天生丽质,”界明城一本正经,“不过她怎么能跟你比?!”他伸手抹去四月脸颊上的一粒飞灰,真心诚意地说:“就是你脸上的这粒灰,也是好看的不得了。” 
听见他说得如此肉麻,四月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俯身在溪里掬了一把水去泼他,口中道:“恶心!” 

同样一条冰冷澄碧的大溪,在两个人的心中只剩下春水的温柔,在远处应裟的眼中,却还是条不平坦的去路。 

  回复引用 
返回 斩鞍 吧查看更多热帖  作者: 加芬克尔     ( 2007…07…02 15:29  ) 
大溪 


天才蒙蒙亮,大溪边上就挤满了人。平日缓慢而缺乏生气的柏树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人人脸上都是期待和兴奋。等起排礼结束,今天的头排就要放出去。从今日一直到十一月初九销金河生凌,朱缨都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虽然成本高昂,总好过族人一起饿肚子。 
柏树周围没有大林子,也就没有什么大野兽。去年秋天运气好,打得几头野猪做了腊猪。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几头腊猪是一块肉也不能动的。今天却一口气切下了三只腊猪头,并着好黄面蒸的馒头供在水边。这是给河水献祭。每次放排都要折损人命,然而朱缨也不敢放弃这个营生,只能倾其所有的向河水献祭,期望翻卷的销金河能少带走一两条性命。 

献祭结束,德叔高喊了一声:“上浆!”这是宣告要正式放排了。四天下来,他的身子还是瘦削,这一声喊倒是中气十足,不知道有多少精神填在里面。 
二十多放排的汉子应声摔落身上的长衣,掬起冰冷的河水,互相往身上泼洒。这是习惯一下水温,暖身的意思。放排是跟白浪做伴,再厚的衣服,穿过一道浪头也就湿透。所以放排人只在腰间围一块水布,身上背一圈藤索,顶多戴一顶斗笠,却是从来不能穿衣的。朱缨们日子艰苦,放排的都是最精壮的汉子,可是放眼望去也并没有多健硕,年少的几个胸膛都还单薄。泼一捧河水在身上,一个个热腾腾地就飘起白气来,看着多少有些虚无。 
大溪河水从擎梁山上的冰雪里来,清冽刺骨,界明城把双手在水中浸了浸就已经变得通红,这时候看见朱缨用江水暖身,忍不住连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捻了捻身上的水靠,颇有侥幸的感觉。好在四月准备妥帖,行囊中还带了三个人的鹿皮水靠。他们不是朱缨,这营生做的久了身子也特异,抗得住江水的寒冷。要没有这水考,就算上了木排也要冻死在水里。 

上浆的时候,送行的人就纷纷涌了过来。朱缨一共五百多人口,这二十多汉子几乎是全部壮年的劳力,算起亲故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排。这次放排,又不知道谁家的儿子丈夫不能回来,江边细语咛哝,都是化不开的牵挂。 

界明城几个都在头排上,原想没有什么人来送行,不料人群里挤出个小小的身影来。回到柏树几日,阿零又恢复了蓬头垢面的样子:朱缨不需要美丽。 
“水凉。”界明城跳了起来,“别下水。” 
“不怕,我是朱缨呢!”阿零强笑着说,站在深及小腿的江水里面,想要说些送别的话儿,却忽然红了眼圈。 
“阿零。”四月也跳进水里去,搂住她细弱的肩膀,“好好照顾飞飞呦!”四月可不是朱缨,界明城张了张嘴,用力缩回伸出去的手――他险些一把把四月拽回排上来。 
阿零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给你看吧。”四月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在水面上画了个圈。 
“不要!”阿零抓住了她的手,“不要看!等你们见到了他,告诉他我是好好的吧。” 
“好唉”四月拖长了声音答应她。 
界明城看见两个女孩子的模样,越发糊涂:“你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说过悄悄话了?” 
“悄悄话自然不能说给你听。”四月瞪了他一眼。 
“尚慕舟。”应裟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微微点了点头。 
界明城登时恍然,再看四月,她正不好意思地笑。明明阿零小丫头心里惦记的是尚慕舟,四月却还是没头没脑地喝了几口干醋。她这样冰雪聪明,怎么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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