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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树异常高大,枝桠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说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还是足有200英尺。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
城走到树下,绕着树干走到后面,避开农场房子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儿,找到一个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梯爬上去。
影子没有一丝生气,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子中。城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没有呼吸的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你好,混蛋。”城大声说,影子没有动弹。
城踩上梯子最高一级,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树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要求。他用匕首刀锋向树枝根部砍下去,砍断一半后用手把树枝折下来。这根树枝大约有30英寸长。
他把匕首插回到刀鞘,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影子对面时,他停下来。“天那,我真是恨透了你!”他恶狠狠地说。他真希望能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他,可他知道不能那么做。于是,他举起树枝,摆出刺杀的姿势,冲着对方一记虚刺。只是个出于本能的动作,但却饱含挫折与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枝真正的长矛,捅进影子肚子里,在里面用力搅动。
“得了。”他大声说,“没时间了。”他随即想到,开始对自己说话,这是发疯的第一个信号。他又迈下几级梯子,然后一蹦,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树枝,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却假装它是一把宝剑或者长矛。我大可以随便从哪棵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这棵树。他妈的谁会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农庄房子旁。眼角一瞥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他透过窗户望进去。黑暗的房间里面堆满破烂家具,墙上的石灰都剥落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了三个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
其中一个在织毛线,另一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显然在睡觉。注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突然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宽,嘴角从一边耳朵一直咧到另一边。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从脖子一侧划到另一侧。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就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凝神再看时,除了老旧腐烂的家具,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根本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走回那辆棕色福特探险家,爬上车子。他把树枝扔到旁边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拧动点火器里的钥匙。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居然是凌晨6:37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面闪动的数字是13:58分。
绝了。他想,我要么是在那棵树上待了整整八个小时,要么就是往回倒退了一分钟。但他认定这只是巧合,两个表恰好同时出了问题。
在树上,影子的身体开始流血。伤口位于肋部,血从伤口里缓缓流下。血很粘稠,而且是黑色的。
远望山顶乌云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脚,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望着黎明时分东边山脉上露出的朝阳。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抚摩着那个文身。
另一个夜晚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还在继续赶来,有单独来的,也有成双结队的。昨天晚上从西南边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苹果树一样高的小孩。此外还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个东西,看上去似乎有大众甲克虫汽车般大小,却没有脑袋。他们消失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里。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外面世界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里的普通游客透过投币望远镜向下望,虽然镜头直接对准他们这个草草建成的露营地和这些待在山脚下的人,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树林、矮树丛和岩石。
她闻到了从做饭的篝火那儿飘来的烟味,黎明的寒风中混合着烧烤熏肉的味道。营地另一边的某个人开始吹口琴,音乐让她禁不住微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她的背包里有一本简装书,她想等光线足够明亮之后开始看书。
高空中有两个黑点,很快出现在云层之下:一个小黑点和一个大黑点。晨风中,一滴雨点飞落到她脸上。
一个赤脚女孩从营地走出来,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在一棵树下停住,拉开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声招呼。女孩走过来。
“早上好,女士。”她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粉红色的舌尖渴望地舔舔猩红的嘴唇。她肩膀上搭着一只黑色的乌鸦翅膀,还带着羽毛。脖子上的项链坠着一只乌鸦脚。她的胳膊上到处是蓝色文身,有线条、图案和错综复杂的结。
“你怎么知道?”
女孩笑了。“我是玛查,摩利甘女神。战争即将来临时,我可以在空气中嗅到它的味道。我是战争女神,我要说的是,今天鲜血肯定会溢满山谷。”
“哦。”伊斯特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个小点,它像一块石头一样,翻滚着朝她们落下来。
“我们将和他们作战,我们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每一个人。”女孩继续说,“我们将拿他们的头作战利品,乌鸦会吃掉他们的眼睛和尸体。”那个黑点渐渐变成一只鸟,展开翅膀,乘着清晨阵风的气流飞翔。
伊斯特歪着脑袋问:“战争女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事先就知道谁会获胜,谁能猎取谁的脑袋?”
“我没有。”女孩说,“我只能闻到战争的味道,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们会赢的,是不是?我们必须赢。我看到他们对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亡。”
“是呀,”伊斯特说,“我想也是。”
女孩又笑了笑,在朦胧的晨色中走回营地。伊斯特垂低手,碰了碰刚从土里钻出来、如刀片般纤薄的一片绿色嫩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它,它立即开始飞快生长起来,叶片一层层打开,茎蔓旋转、缠绕、改变。最后,她手下的植物变成了一株绿色的郁金香球茎。太阳升起之后,郁金香花就会怒放。
伊斯特抬头看着那只鹰。“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她问。
那只鹰正在她头顶15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盘旋,然后向着她滑翔下来,落在她身边的地上。它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疯狂。
“你好,小可爱。”她说,“你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
鹰有些迟疑地朝她蹦跳过来,然后,它不再是一只鹰了,变成一个年轻人。他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草。“你?”他说。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看草,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矮树丛,就是不看着她。
“我?”她问,“我怎么了?”
“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极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太多时间做一只鸟了,她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
“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
“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停了。我想他死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
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动的地面。他再次开口说:“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战争——”
“如果他死,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看样子他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边一面发抖一面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
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
“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儿?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
“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郑重,指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
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城开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的强烈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树,这个过程很艰难,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那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维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他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发疯,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是厚重的暴风雨云层,天很快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感谢上帝。”他说出了声,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
她透过打开的乘客座位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很难讲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说,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
“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去加油站、然后上到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
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只要能带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有些固执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让城下定了决心。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加殷勤的服务。”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者丁香花的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乔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
“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有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
“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个景点,里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烦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
“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
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飞机还没有确定下来。”
“我们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