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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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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听到没有?谁是喂喂?喂喂是谁?”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齿,又是一声大叫“滚!”

门再度“砰”然阖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望著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来之前,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几声大吼,我竟连见到主人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我被关在这门外,在深夜十二点钟,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办?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何去何从。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天上疏疏落落的挂著几颗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我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已感到凉意。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著夜风的侵袭。长长的巷子里寂无一人,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仰视著夜空,孤独和无助使我想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在泉下的妈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我无意识的瞪著那辆车子。嘎然一声,车子停在我的身边,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诧异的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我们彼此瞪视了几秒钟,那男人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说呢?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点了点头,抱著手臂说:“我猜,和妈妈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这样吧,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视他,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视下,我才发现他年纪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穿著件白衬衫,袖口随随便便的挽著,没有打领带,松著领口,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

“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要不然,你就进去坐坐吧!”他指指那两扇红门。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问:

“你住在这儿?这是你的家?”

“我住在这儿,”他点点头:“虽不能说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样?”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低低的说,接著就摔了摔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罗毅教授。”

“找罗教授?”他诧异的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按了,”我说:“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

“一个怪人?”“嗯,”我点头:“一个满脸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著我,问:

“你找罗教授有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说。

“那么,你跟我进来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一手推著车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领头向门里走去。走进了门,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著石阶,里面还透著灯光。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他不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放著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我坐了下来。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著,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著白纱镂空的窗帘。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从清晨到现在,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的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圆睁著一对怒目,虎视眈眈的望著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著脚吼著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著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那位罗教授也瞪著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交给您。”说著,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他微张著嘴,注视著我,半天都没说话。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的说:

“你母亲怎么了?”“死——了。”我说。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的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的说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是的。”他看来有些懊恼。“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的问。“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预备在门外站一夜吗?”菟丝花3/41

“噢,”我困恼的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那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的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忆湄。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著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中□,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著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我点头,嗫嚅著说:“可是……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著说:“上楼去!上楼去!”

我迟疑的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的说:“明天见,罗教授。谢谢你收容了我。”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著我,低低的发出许多希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跟著那位青年,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他带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著对我说:“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著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著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著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间的中,□树的□,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著那扇门阖拢,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再见。”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著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的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著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著窗子喃喃的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的重复著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菟丝花4/41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床垫,簇新的枕头,带著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的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的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的眼睛正对著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著的,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著窗外,背对著我。穿著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著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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