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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懂非懂的跟著学。那时候,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教会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来跑去的嚷著: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的跟随著。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著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著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著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著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喊:
“‘毅!’“‘怎么?’我瞪著另外那乘轿子。
“‘我要给你一个意外。’她说。
“‘是什么?’“‘你不生气才行!’“‘到底是什么?’“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一下子掀开了帘子,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老实说,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的瞪视著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时间,只能反复的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绣琳带著可爱的微笑回答我:‘是个人哪,我的老爷!’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人,但是,她是个什么人?’‘一个女人嘛!’绣琳顽皮的望著我,对我瞬著眼睛,想缓和我的怒气。“‘一个女人!’我暴怒的叫:‘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她来做什么?她是谁?’菟丝花39/41
“‘她是我的小妹妹。’绣琳噘著嘴说,因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馁。“‘小妹妹!我从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亲的,是个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远的亲属关系!’我瞪著她,心里有气而又无可奈何,忍耐的问:“‘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的说。“‘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她的神经系统有点问题,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好!先是白痴,又是疯子!我家里岂不变成疗养院了?望著绣琳那对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问:“‘那么,你怎么把她带到我们家来呢?难道我们家是疯人院吗?’“‘噢!’绣琳喊:‘别那么残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样子,送到疯人院去一定没命。救人一命总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经根本就没什么病。反正,我来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话!接著,她关于生命的大道理又来了。我叹著气,被她的热诚所折服,何况,人已经来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你不怕麻烦,弄个病人到家里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就留下她吧!’“‘啊哈!’绣琳欢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家庭,这,就是雅筑。”
罗教授停了下来,室内那样静,只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在起伏著。炉火噼啪的响,窗外有风声,像是一声叹息。毛玻璃上晃动著树影,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哀啼。唤什么?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著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著罗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著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的注视著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必须攀附著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雅筑的肺病已经痊愈,面颊上也染上了一些轻红,美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莲。绣琳更加爱她,更加宠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给她做了许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间漂亮而雅致的房间给她,认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雅筑也越来越美丽,她那时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龄——十九岁。她的精神病,在长期的治疗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经是个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战火已蔓延到广西,我带著家眷,辗转到了重庆。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来。这年,绣琳又有了孕,我们决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皑皑。
“就在这时,雅筑病了。我们请医生治疗无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绣琳十分著急,拚命找医生,一点用也没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说实话,长期和雅筑相处,我难免对她有份感情。美丽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爱,何况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感。我承认,我几乎是爱上了雅筑。看到她卧病日久,越来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亚于绣琳。可是,我们的焦急和医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进,我们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床边,凝视著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著我,宇宙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这才懂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著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崩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著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著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著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著,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著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著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著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著: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我养一个白痴,
她也知道感恩。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没有
心的人——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
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著窗子,树影摇动著,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著罗教授,他看著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著皑皑:“这就是你。”又望著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菟丝花40/41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