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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说是五年前。
朵尼撇一撇嘴角,道:“快点去里面,躺好等着。”
初晴依言去内室竹榻上躺下。
朵尼留在堂屋,摇动窗前银制串铃。
片刻后,两个年轻苗女上来竹楼,朵尼吩咐她们去厨房熬制汤药,又仔细叮嘱一番,这才进入内室。
她从竹柜里寻出一只老银熏炉,燃了香料:“你身上的蛊虫已经附得深了,得先用伽南沉引上半个时辰。”
西域金蚕蛊由十五种毒虫养成,是蛊毒中最残忍、最恐怖的一种,其凶猛之处在于,蛊毒发作之后,会令中毒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生生受折磨七七四十九天才至死。
其解蛊之法表面说来甚为简单,只要在七日之内,用与制蛊毒虫相克之物煎煮汤药,之后一物两用。一半当作滚水煲熟一只生鸡蛋,用以滚遍中蛊者全身,将蛊虫吸出。另一半,则与如常汤药无异,给中蛊者喝下,以解蛊虫带入血脉中的毒素。
只是,天下毒虫何止千百种,每一个制蛊者所选用皆不相同。是以,若无制蛊者所列出的原方,旁人即使会这方法,也根本无法解蛊。
更有甚者,同一个制蛊者每一次所选用也可不同,若届时他不记得制蛊时所选所用,那也同样无法可解。
“亏得我老得还不彻底,要是再晚上三两年,人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看你怎么办。”朵尼一边说,一边将熏炉置于榻边竹凳上,自己则在一张靠椅上坐了。
初晴其实知道朵尼制蛊的配方,但此时不是争辩此事的时候,她自是选择闭口不言。
好一阵,两人都未再交谈,四下寂静无声,淡淡冷梅馨香混着伽南浓郁的苦辛,萦绕一室。
“说起来,我都没有问过你,这几年在外面可有遇到合意的阿哥②?”朵尼忽然问起。
初晴自是说没有。
朵尼叹气:“过几个月你就满二十了,别说照汉人的规矩,就是在苗家,也嫁得太晚了。”
“阿么,我不嫁,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你,多好。”初晴撒娇。
朵尼却不领情:“哼,我才不用你陪。我巴不得你和阿妩一样,颠颠地跟了中意的阿哥出谷去,一辈子也别回来。”
阿妩是朵尼的亲生女儿,大初晴三岁。
当年,唐枫雪夜生女,母女二人奄奄一息之时,被辰夙所救。
虽然,唐枫最终没能逃过香消玉殒的命运,但总算为初晴寻到依靠。
辰夙将初晴带回了凌霄谷。
他是谷主,也是汉人,教她读书识字、汉家规矩,也教她武内功、强身健体,唐枫留下的书信也是由他保管,直至初晴开蒙识字才郑重交予她手上。
但他终究是个男子,单独抚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儿家总是诸多不便,所以,将初晴放在朵尼家中生活。
朵尼脾气古怪,面冷心热。她教养严厉的同时,也将初晴视如己出,初晴也当真将她们母女二人当作亲人。
“阿么,你想念阿娅③吗?”初晴问道。
“怎么不想?自己身下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伺候长大,活一辈子,挂念一辈子。但是想念又有什么用。再想念,也不能把儿女们拴在家里,那是害了你们,趁早一个二个赶出去,让你们有了自己的一片天,才是正道。”朵尼如此说。
“那你不会担心我们被外面的男子欺骗吗?”初晴再问。
“我朵尼的女儿,是这么容易被人欺负的么?”她磕一磕烟枪,理所当然道,“定了情,就给他种情蛊,日后如若变心负情,那便蛊毒发作,无药可解,疯癫而死。这是一早教过你们的。”
朵尼入凌霄谷前是黑苗一族的祭司圣女,巫蛊之术的本领是苗人里头顶尖儿的,也尽数教给了两个女儿。阿妩在此事上专心一致,确实尽得朵尼真传。初晴因在辰夙那里另有功课,自己又对毒虫毒物颇有些抵触,学会的也就极有限,只取了一些现成的,如金蚕蛊之类,备以防身之用。
尤其是那情蛊,从初次听朵尼说起,初晴便有不同看法:“若是两情相悦,怎么会舍得对方被蛊毒噬脑,疯癫而死?难道不会伤心难过吗?”
“情蛊同时种在两人身上,背叛誓言的一方死,十分公平。”苗人淳朴,重承诺,因此认为背叛者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今日又听朵尼提及情蛊一事,初晴自然而然想起唐玉,想起她从前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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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时光匆匆而过,很多事,她从来不曾对旁人提起,甚至自己也不曾回想。
是一直记在心间,还是一早忘却,她也未曾深究。
在镇国公府废墟里与唐玉重逢,看他依旧是一派从容自若、怡然自得的模样,她其实有些开心,庆幸自己不曾对他使用情蛊。
纵然当初她伤心过,怨怼过,可她未曾想过让他死。
不爱她,不能算是他的过错,不应当受到惩罚。
再相见,他果然认不出她,不是很好么。
只是,想起盛泽城那晚唐玉提出的要求,不知他要跟她说些什么,又有什么好说,一切早已结束,不是么?
但他用凌霄谷的安危来威胁她,她无论如何也得走上那么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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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与朵尼两人絮絮一阵,讲得都是闲话,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一名苗女打起蜡染布帘,端了汤药与鸡蛋进来。
朵尼将初晴身上蛊虫除尽,又看她服下汤药,观察一阵,见她面上神色恢复如常,才命她睡下,好好休息。
如此一夜平静无事。
翌日清早,初晴去见师父辰夙,将盛泽城湖心岛发生之事详细告知。
辰夙听了,沉吟片刻,问:“你可是打算追查下去。”
初晴没有否认。
辰夙又问:“你可还记得,你母亲信上是如何说的?”
若是换了旁人,初晴必然会耍赖一番,讲一些譬如:“母亲的信上万语千言,你问的是哪一字哪句”这种话。
可辰夙是她们母女的恩人,是她的师父,于是,她老实地回答:“如非绝对必要,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不要对唐家的人心存依赖,不要妄图寻找真相报仇雪恨,就当此事只是旁人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听过就算。”
“那你知道应该如何做了吗?”辰夙三问。
初晴静默半晌,她何尝不知道母亲的用心,无非是希望她不要困在上一辈人的仇恨里,人生苦短,只有过好她自己这一生这一世,才不枉母亲千辛万苦生下她,才不负辰夙与朵尼多年来悉心的教导与抚养。
想到此处,她心中豁然开朗,灿然一笑,道:“师父,我知道了。只是还有一事要求助师父。”
“尽管说来听听。”
“我此次出谷,探得一些与阿妩姐姐当年失踪之事相关的线索,因此打算再去肃州城里行走一趟,可否请师父再为我制做一张人皮面具,同五年前那张一样便好。”
初晴说完,又是一笑。
她不过换了一张脸皮,唐玉便认她不出,说什么熟识、想念,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阿么:苗族称呼妈妈
②阿哥:苗族称呼心上人
③阿娅:苗族称呼姐姐
☆、咫尺遥
四月初五
肃州
平阳侯府
唐玉解下缚在信鸽腿上的细竹筒,倒出一张纸笺,展开来瞧,是表弟慕容雪找他议事,请他去慕容雪在盛泽城外的竹舍一叙。
他算算日子,尚有十余日才会离府,提起狼毫小楷来,打算回信。
纯白的狮子狗颠颠地从书房半敞的门间挤进来,紧捣腾着四只小短腿蹿到桌旁,咬着唐玉大氅下摆作势向外拖。
唐玉放下笔来,摸了摸它头顶,顺势将衣摆从它嘴里抽出来。
“豌豆黄,想出去玩了么?明日叫一九抱你去后院子里晒太阳。”
豌豆黄蹲在地上,仰着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鼻子里呜呜两声,似乎十分满意。
唐玉淡淡一笑,提起笔来,从松花石砚里沾了墨,欲待下笔。
豌豆黄突然发了急,捣着腿,可着劲儿在屋子里来回地蹿,忽地蹿到门口,对着外面“汪汪”两声叫,复又蹿回来,叼住唐玉衣摆再向外拖,力道比刚才大了许多,几乎将衣服扯破。
唐玉只能站起来,跟着它走了两步,心中突然一动,却听外面脚步声响,房门“啪”一声被推开。
紫衣垂双髻的少女蹦跳进屋来,来人是唐玉的幼妹,名叫锦瑟,今年十四岁。
锦瑟一脸促狭笑意,道:“三哥,太君召见。”
唐玉见她神情,就猜到是何事。这十余日他留在家中,每三日便被召去祖母处,一去便给他从一堆堆美人画像,要他从里面挑选合心意的,好择日成亲。
“奶奶说,今日这些不管是容貌、家世、才学,都比前些日的强,不信没有让你中意的。”锦瑟一股脑转述。
唐玉抱起豌豆黄,放在一旁圈椅上,和锦瑟一起离开。
谁知才走到廊下,豌豆黄就从书房里蹿出来,汪汪叫着追上来,又叼了唐玉衣摆,作势往卧室方向拖。
唐玉要从垂花门往院外去,方向与卧室相反,自然不肯依它,只好再抱它起来。
“你平日不是乖得很么,今日怎么皮成这样?”转而叫道,“一九!一九!”
叫了几声没人应,抬眼看去,卧室那边一片黑,灯都没点,也不知小厮们都溜到哪里躲懒去了。
一九找不到,唐玉只好自己把豌豆黄抱回书房,寻出狗链,拴在桌腿上。
整个过程里,豌豆黄一直呜呜哀叫,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水汪汪的眼睛里几乎滴出泪来。
唐玉平素对豌豆黄十分疼爱,此时见它这般,自然不忍,伸手给它顺了顺毛,安抚道:“我是为你好,当心乱跑触了二哥的机关,受伤事小,送命事大。”
锦瑟在一旁扑哧笑出来声:“三哥,你怎么把狗当人似的呢,你对那些个张家王家李家的小姐们,要是有对豌豆黄这么十分之一肯上心,奶奶都要去天龙寺烧香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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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音院里,灯烛煌煌。
东厢屋内,掐丝熏笼里燃着安息香,香息袅袅,连绵不绝地渗出,萦着一室悠远芳香。
临窗坐榻上,铺着紫貂毛毯,塌中设一梅花式样洋漆描金小几,几上堆了十数卷画轴。
小几左侧,坐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正是唐家老太君,唐松、唐枫兄妹生母,唐玉等人的祖母。
唐玉坐在小几右侧,将画像一一展开来看。
“这是大司徒曹承礼的嫡孙女,十七岁,端庄知礼,若论家世品貌与你是最相衬的。”
“这是靖远侯秦篆的胞妹,十五岁,年纪虽然小了一些,但性情活泼,想是与你合得来。”
“这是御史中丞凌观砚的独生女,今年十九岁,虽然家中门第略低了一些,不过我们家也不需再借姻亲提高门楣,这一条也就不重要了,而且她是中州城里知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
太君随着唐玉观看的动作讲述,一壁说,一壁注意他的神色表情,想从中看出他对哪家姑娘较为青眼有加。
唐玉每展开一幅画卷,便品一口茶,太君每介绍过一位姑娘,他便一挑眉。如是这般,循环往复,规律非常,毫无相异之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十三卷画像便看完了。
“都不错。”唐玉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作为总结。
他难得一改前几次诸多挑剔的态度,但这话反更令屋里的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三哥,什么叫都不错呀,难不成你想都娶……唔!”
锦瑟话说一半,便被她娘吕氏在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她噤声。
吕氏是唐松的继室,十六年前嫁进唐家时,她只有十九岁。当时,唐松最小的一个儿子唐玉已经九岁,另外两个儿子则分别是十六岁和二十四岁,她这个继母因而做得颇有些尴尬。
这么多年来,吕氏一贯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事事低调,处处柔顺,却不知为何,生出来的女儿性格与她截然相反,格外活泼任性。
“玉儿,你想多娶也没关系,不过总得排个顺序,谁是正室,谁是侧室,咱们也好安排下去,该提亲的提亲,该择日的择日。”
太君倒不怕他娶得多,她只担心他不肯娶。
前日四月初三,是唐玉二十五岁生辰。这好端端一个玉树临风、眉目清隽的男儿郎,年过二十五,却连房媳妇都没说上,就算旁的人不说三道四,她这个嫡亲的祖母心里也忧虑得不行。
偏偏唐玉自己不着急。
如今唐玉他爹去世已三年,他两个哥哥,一个自己向来不着调,一个巴不得弟弟事事不靠谱,家里面连个能给唐玉施施压的人都没有。硬的既然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好容易逮着了他待在家里,太君恨不得将整个胤国王公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