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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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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笞一百。”
  他的目光扫过小花园,小蟋蟀瞧着他的面庞,竟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小孩儿瞧见乔郡君,却几乎缩成一个不大饱满的小球,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可是乔荷却瞧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他身后的太监拨开了蔷薇丛,小孩儿缩得更厉害,瘦小的背几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乔荷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孩儿扑腾着小手挣扎着,可还是被大力气的侍卫捏起了下巴。这孩子缺乏营养,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双眼睛,瞧着有灵气一些,可惜下午哭肿了,益发丑。
  “照亮。”乔荷如是下令,七八盏灯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脸上。她畏缩着,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苏塞进嘴里了。
  可惜扶苏瞧清楚了她的意图,钻进了黑暗之中的枯草丛,远远望着乔荷和她。
  “甚丑。”乔荷端详这婴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众高贵离去,这一簇卑贱却并未被命运眷顾。小孩儿还是滚泥巴、养蟋蟀的小孩儿,小花园凶残的国君,被大人只言片语吓得惊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哑巴。
  果然,那一夜马陵成功遭陷。扶苏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这是第二着。可惜马陵十分谨慎,只肯喝自己带来的酒。
  第三着,舞姬助兴,长公主抚琴,众臣行酒令,由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饮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费了心思。但马陵岂肯受骗?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过酒杯,这一次亦是失败。
  公主愁眉难欢,昭王酒过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监送来两卷恩旨:第一卷庆贺独女生辰并赐外孙封地,第二卷则是放马陵去西郡驻守的圣旨。
  马陵果真喜不自胜,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乔荷却打断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亲祝了寿诞,之后,瞧见马陵,便哭闹道马陵对自己不敬,不肯领刑。
  马陵暗恨,众臣皆瞧着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将一切忍下,陈情自己对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终于能接旨了,乔荷却变得极快,竟向马陵庆贺,弯眼一笑,伸出手讨礼沾喜。
  马陵无奈,从袖口摸出一块平时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双手恭谨地递给了乔荷。乔荷喜不自胜,反复摩挲,竟像是十分喜爱。他瞧见貔貅肚腹中有一点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却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声疾呼三次“马将军毒害本君”,随即竟昏死过去。
  马陵还未接到旨,便以谋害皇室嫡裔的名声入了牢狱。马陵部将不服,说昭王陷害,竟寻来西方、北方几位德高望重的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诸侯共审。孰料,竟查出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来马陵包藏祸心,藏毒本就设计寻机毒害长公主,最后因与郡君结怨,才转而谋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会挥发,寻常之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小郡君当时哈一哈气,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无意触水身亡了,那马陵自然能逃脱干系了。此人用心当真十分狡诈狠毒!理应枭首!
  如此大恶之人,昭人民风淳朴,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将领迫于世论,如一盘散沙,对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难成气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几乎淹死这纵横一世的将军。马陵临死之前,对着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声,道:“枉做小人者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计此心腹在,何须陵谋反?!”
  他说此话之时,那染了毒的小郡君还在病榻之上昏迷,醒来之时,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苏越来越虚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当身为人之时,因有名利羁绊,死之时格外不肯甘心,可是变成一只小蟋蟀,这样短暂的性命,却日日觉得十分开心无忧。
  他平生不言喜爱二字,对万事万物有些兴趣已经顶顶撑死了,心中却对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孩儿有些亲切至极的喜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他视她如子如后,总觉得这样顽强可怜的生命这样活着,是对卑微荒唐的扶苏生命的延续和祭奠。
  他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可是当花园小君主日日把他顶在脑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险便把他含到口中时,当他为她用怪腔怪调唱出一首又一首《诗经》中的歌,没有触角寻不到方向时便只能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时,方才觉得,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欢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属于扶苏。那是他永远无法从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个人身上寻到的东西。
  他寻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猜想,或许这只小蟋蟀便是他无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过冬日。他快要死去,却要留下这苟活的孩子继续孤苦。但是,可惧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婴孩的生离死别,可惧的是,他并不知未来,不知她活到几岁他们便会再相聚。他太过清楚,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会被这样的命运作践夭折,而这个日子,距离他的死亡甚至不会太远。
  他不愿她这样死去,正如他曾经那样痛苦地挽留过母亲的生命,可还是失败了一般。
  花园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几乎快要腐烂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过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儿白日去厨房拾取些残羹冷炙,他随她而去,在厨房中艰辛地搬出一点点烧过的炭末。攒了许久许久,那炭末才够。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齿啃凿竹片,直到一排坚硬的牙齿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数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儿看到小蟋蟀艰难拖来的竹片十分开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觉时也攥着。
  郡君乔荷终于醒来。他体内余毒无法全部清除,长公主爱儿心切,日日以泪洗面,遍寻名医,却终无所获。当日为毒死马陵,用的是无解的剧毒,乔荷绝顶聪慧,只哈气,沾了些许,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时之气侵袭,身体终究有了阴损。
  这一年冬日,乔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龙烧得十分热,书房寝殿中皆摆了七八个火盆,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气。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儿却只寻到一身薄薄的夹袄。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手缝制,在她一岁生辰时套到她身上的。来年三月,小孩儿就要满三龄了,这夹袄显然已经太小,她只能敞着怀勉强穿着。
  她冻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却也不再到处乱爬,只缩在树下和屋中,把扶苏握在手心中,替他哈着暖气。
  她知道小蟋蟀变得全身僵硬起来,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两只黑眼珠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乔荷起了身,咳了一阵,嘴唇发白。他的床头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触角很短,似乎曾经被截断过,又重新长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唤来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长着短短触角的小蟋蟀又出现在了乔荷的书桌之旁。这清秀异常,气色却极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间系着的暖玉在氤氲的炉香中逐渐沾染了雾气。
  小蟋蟀猛地扑向了乔荷的手,乔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着这卷书,迅速地瞧着,乔荷却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断了一只脚。它再次爬到乔荷身旁时,小郡君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折了腿的蟋蟀艰难地爬上了书桌,它从他刻着的书中,从一个字艰难地跳向另一个字。它咬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着极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乔荷冰冷地瞧着,如白玉一般的小手从一个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个上。那是四个字:“植乔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剧痛,僵硬地躺在了书册之上。它本以为还需要费些气力,在书房中找出有这些字的书引乔荷去看,可是……
  合该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着乔荷一身素衫,披着白色貂衣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来虽然极其丑,但此时才明白,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情绪。好奇,天真,快乐,善良,那是冰冷无法掩盖的。
  扶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儿柔软的小脸和那双十分凶残又深藏怯懦的双眼,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会有谁值得他付出这样竭尽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艰难地用一只手一只脚爬到他的小女孩儿身边。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不必交流,他们又时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树下。老树上高高的地方吊着几只裂了皮的几乎失却水分的石榴。没有人撷取,没有人肯为它剪枝。这是一棵石榴树,是小孩儿的母亲所种。
  小孩儿面朝着冬日阳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树,对着仿似笑着一般的果子睡着了。她张着小嘴,小小软软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扶苏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来。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送给她的竹片。
  乔郡君找不到植乔。他找了许久,无人叫植乔。乔树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无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残余诸侯终于随着马陵的死亡相继归顺大昭。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个角落的小花园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一身破烂褴褛的小孩儿,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脑袋撞着石榴树。她那样痛苦,那样哭着,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变凉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却救不了他。
  无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该天意。乔郡君这一日又走回这个小花园。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她极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体从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泪全都落到了那禁锢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儿的下巴,问道:“你唤什么?”
  小孩儿一直哭。
  那双红肿的小手一直捶打着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国。
  入侵者瞧见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来。
  那是两个刻得极其端正费力的小篆。
  郡君乔荷冰冷地瞧着这孩子,许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养你。”
  小孩儿瞧着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小蟋蟀,许久,在乔荷的臂弯中,垂下头,落下泪。那滴眼泪滚烫,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迹。
  “二哥。”小孩儿声音嘶哑,白雪一片,眼珠中没有焦点,许久才张开口。她把母亲克死,即使学会如何说话,却不肯再开口。
  乔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脏,双手圈住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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