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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吻中的无奈,和眸中难掩的不舍与心疼,居然令阳陵泉心中倏地涌上了几分难言酸涩。
她便是如此看待他的吗?
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企业家第几代,不是哪个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长相俊秀斯文的什么黄金单身汉,只是一个压抑的、不开心的、好可怜失眠的总经理?
她周遭没有利益,没有纷争,她不关心东急百货的股权流向,更不在意他在商场上的输赢,她只要他保重身体,只希望他过得开心。
她的一视同仁,竟然令他觉得好安心。
安心到足够让他以为,他很平凡,没有背负任何人的期待,没有辜负了、也不会辜负谁……好像真的可以,一夜安眠……
想在池款冬身边多待一会儿的心思居然如此强烈,阳陵泉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我想吃昨天你煮的那种粥。”
“啊?可是我今天忘了买米耶!”昨天她已经用光最后一杯米。
“等等我们出去吃,我今天自己开车来。”
池款冬犹豫地望着他,明天也是晚班,晚睡是不要紧……但是这么晚跟总经理两人单独出去好像怪怪的……啊!算了,反正他们两人现在共处一室也没好到哪儿去,而且,难得他这个脾胃不好的人有此胃口……
“好,那针灸完了一起出去,我先去洗澡,你等我。”反正针灸还要二十分钟,这段空档就善加利用一下吧,等等吃完消夜回来就可以睡了。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在听见她答应时,显得如此愉悦。
于是他们来到复兴南路一间极负盛名,有上、下两层楼,卖清粥小菜的店家。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台北城依旧喧嚣繁华,点好了菜,阳陵泉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静静凝望着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不甚自在的池款冬。
池款冬环顾店内几近满座的客人,望着玻璃窗下仍不少的车流,淡淡地说道:“台北真的好热闹,好像大家都不用睡似的。”
“花莲人都很早睡?”阳陵泉有到花莲东急百货视察过几次,不过通常都是当天往返,对花莲的了解不深。
整个花莲地区只有花莲东急一间百货公司,是一间营收差强人意,却也稳赚不赔的在地百货,不是值得他特别关注的焦点,他并没有多花心思在那上头。
“是呀!花莲有些店家八点就关门了,晚上十一点路上就没人,周围更是静悄悄的。没别的事做,当然早睡,而且,花莲没光害没噪音,好睡得很,不像台北,声光效果太多,娱乐活动太多太复杂,即便想睡也睡不好。”
池款冬向端粥上来的店员轻声道谢之后,动手为两人舀好两碗热腾腾的地瓜粥,推了一碗到阳陵泉眼前。
“你对台北很不满?被台北的客人欺负吗?”阳陵泉轻轻笑了,她难道没发现自己的局促,甚至一直望着窗外拧眉头吗?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她与台北的格格不入。她不是台北人,不想且不愿融入。
“我没有不满,只是不习惯。”池款冬挟了一口菜脯蛋送进嘴里,好咸!就连台北的重口味她都吃不惯。
“不好吃?”阳陵泉扬高了一道眉毛问她。
“很咸。”配了口地瓜粥,又喝了口水。
也是,跟她昨碗那晚姜末白糖粥比起来,这算是口味特重的了。但是,这间清粥小菜已经是阳陵泉在台北的夜生活里所能想到最清淡的了。
“什么时候回花莲?”他问。
“下个月五号。”跟阳陵泉难得的好胃口比起来,一向大食量的池款冬反而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五号?这么快?阳陵泉拿筷子的手突然顿住,为自己忽而冒上来的心思吓了一跳,他居然希望池款冬能在台北待久一点,他是怎么了?昨天明明还很讨厌她的不是?
池款冬忽然停下来看他。
“总经理,那个阳鑫,是你的亲戚?”今天上班时,无意间听魏文雅提起的。
既然是亲戚,为什么这么不共戴天?明明不想管,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驱策她开口。
“阳鑫是我伯父,我父亲的大哥。”没料到她会如此问的阳陵泉愣了一愣之后,神色旋即恢复镇定,回答得很简洁。
“喔。”池款冬怪异地瞅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吃起别道菜。
“喔?就这样?”阳陵泉放下筷子,很有兴味地开口,小花莲终于对他感兴趣了?“你想问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有点想问,又不太想问……池款冬很认真的犹豫了会儿,举棋不定的神情居然有股娇憨。
“没有,你不要跟我说,我不想听。”还是撇清关系好了,她终于做出决定。
她没兴趣,那何必要提?
问了又说她不想听,明明不是很有心机的欲擒故纵,却惹得他失笑,极想掏心掏肺看看她的反应。
“东急百货目前绝大部分的股权在我和阳鑫两个人手上,原本阳鑫是负责集团下的另一支子企业,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我父亲因身体不好,近年来逐渐淡出商场之后,阳鑫开始野心勃勃,想接收我们几个孩子手上的事业版图,而我的东急百货很荣幸地雀屏中选为他的第一个目标。”阳陵泉轻描淡写,精简扼要地用池款冬听得懂的简单文字报告。他的父亲在东急百货里早已没有实权,阳鑫把矛头指向他也是正常。
噢……她就知道,虽然阳陵泉已经说得很轻松了,但她仍觉得头很痛。他干么硬要说啊?她都已经说她不想听了,可是……
“那,东急百货要释出股权,可能会易主的消息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既然都起头了,于是池款冬很没志气地接着问下去了。
“那是阳鑫放的错误消息,他制造一些流言,想藉以让董事会人心惶惶,以为东急百货的营运上有什么问题,要寻求外援,好让他伺机而动。简单地说,东急里面,持有最多股权的人能够得到经营权,而他现在手上的仅次于我,所以他只要找些理由把我拉下来,召开董事会,大家投票表决通过,他就能轻易入主东急。”当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而已,但再说多了,池款冬恐怕也听不懂,于是他只能选择性地报告。
“那……你父亲对这些事情都没有表示什么吗?”即便是淡出商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兄长欺负自己的儿子吧?
“我父亲与伯父原本就争『旭日』争一辈子了,直到我父亲引退之后,战情才稍稍缓和。现在既然伯父选择我作主的东急重新开战,那么这场战争就由我延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大家都想整合『旭日』,站上最高的位置,我父亲对这些事情没有意见,他只希望我不要输。”
噢……好黑暗!不知道该说什么,池款冬闷闷地又吃起面前的菜来了。
这些事情真让人不愉快……为什么亲戚之间要搞成这样?那些名跟利如此重要吗?
为什么人不能好好地、单纯地活着呢?
钱够用就好了啊!这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或生命的意义之类的。
阳陵泉睡不好,幼稚地迁怒她,就是因为他被这些可怕的心思逼得无路可退吗?或许,他也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才过得这么不开心,才把身体搞得这么糟?
阳陵泉望着池款冬莫名忧郁的眼色,心头竟然掠过一丝温暖,她在担心他吗?否则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不开心?还是,她终于对自己帮了阳鑫一把这件事产生了罪恶感?
“你后悔帮了阳鑫吗?”阳陵泉很有意思地问道。
“不是。”池款冬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双眼的美眸灿亮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在想,你那么希望阳鑫死掉,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对付他?”
第4章(1)
今天,很勤奋的病人依然没有来。
池款冬转动大门钥匙的动作犹疑了一圈,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巷口……没有那个她以为会出现的身影,而她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工作忙碌、已经找到合适的中医看诊,还是她无意间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
自从她与阳陵泉去吃过那间咸得要命的清粥小菜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了。她原本以为阳陵泉纵使找到合适的医生,不论好坏也会告诉她一声的,原来,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熟……
每天隐约的期待都落空,转眼间几个星期的光景就已经过去。
她只是以为在回花莲之前还能跟阳陵泉见上一面,至少跟他说声再见,而她明天就要走了……
迟疑的脚步略微一顿,而后终于推开铁门缓缓上楼,没发现一双在转角处静睐着她的黑郁眼神,眸光瞬也不瞬地瞧着她的身影被门板掩在后头。
是想见池款冬,没想到真的看见她出现在眼前时,想唤她的声音梗在喉咙,想移动的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
她太天真,把这世界看得太好,竟然让他觉得自己的软弱在她眼下无处可逃。明明应该讨厌她愚蠢且自以为是的荒谬推断,为什么居然有股被挑中心事的不安?
他不想对付阳鑫吗?或许是吧……
他早就厌极这一切,厌倦、厌恶,且极度地憎恨!
想放下这一切扰人的事,但骄傲的自尊却不允许,怎能就这样输了?怎能就这样把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得保护与继承的事业拱手让人?
更何况,他一直处在一个被父母与社会大众不停放大检视与比较优劣的尴尬处境之下,有人期盼他超越父亲,将东急百货推往更高的巅峰,也有人引颈期盼着他的失败。
即便他再努力说服自己享受这一切,每况愈下的睡眠品质与身体状态却像在与他抗议似地,忠心且忠实地反映了他最真切的情绪,正如同莫名其妙跳到他眼前,莫名其妙一眼望穿他的池款冬一样。
很累,心累了,身体也倦了,他飞在一片他并不向往的天空。
迈开步伐走了几步,一个从高处慢吞吞飘落的物事掉在他眼前,阳陵泉还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仰头寻找毫无公德心的来源,却被一盒四方形的不明物体不偏不倚地正中鼻梁!
“啊!糟了!”一道慌乱的女声从头顶上传来,伴随着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紧张无比地拉开公寓铁门,奔到被打落了眼镜的阳陵泉身前。
“对不起,总经理,我……啊!”池款冬发出比方才发现自己砸中阳陵泉时更惨烈一百倍的尖叫,她踩到他的眼镜了!
阳陵泉突然觉得此时的景象荒谬无比!
站在他面前的池款冬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先查看他的伤势好,还是先捡他变形的眼镜、或是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
而阳陵泉定睛一看,那些散落在他们两人周围,从盒子中倾撒而出的,居然是近来跟他越来越熟稔的抛弃式针灸针……要不是这些针都是独立包装在真空无菌的袋子里,他应该早就被插成针包了吧?
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抚额大笑。
“你用盒装的针灸针丢我?”就算是纸盒,那个重力加速度砸下来的力道也是很痛的,更何况地上这少说也有一百支针吧?她有必要这么有喜感吗?
“对不起……我、我打开窗户,看见你在楼下,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我又丢了口袋里的一根针下来,它太轻,你好像没发现……我看你要走了,所以我就……”
“就随手拿了旁边一整盒包装的?”他严重怀疑这是杀人未遂。
“……对。”池款冬的表情既悲愤又壮烈,一时情急,哪知道会做出这种蠢事?“对、对不起,你没有受伤吧?”她问得很内疚。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心急想留住他的举止竟然令他心情大好。
“眼镜破掉了,对不起,我帮你修好再还你。”池款冬蹲下捡起变形且镜片有裂痕的镜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不用,那不要紧,反正没有度数,我有好几副眼镜。”阳陵泉跟着蹲下,对眼镜不甚在意,反而是帮着将池款冬的针灸针收进盒子里。
“没有度数?你没有近视?那干么戴眼镜?”好诡异。
“矫正我的没安全感。”阳陵泉说得面无表情,居然连微笑都省了。
“……”这是她听阳陵泉说过最幽默的一句话了。所以,他平时总是优雅地胡乱微笑一通,真的轻松起来时,却反而没表情了?
还是其实,这也算是他的真心话呢?他真的很没安全感、不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太清楚?而他对她说实话,不再冷冰冰地像个假人,是因为他开始信任她了吗?
池款冬突然想起,阳陵泉的世界里充满了她无法想像的心计与险恶,不禁同情心泛滥,又开始为他感到心疼了……
“你明天几点要走?”无视于池款冬的走神,阳陵泉捡完了地上所有的针,站起身子将纸盒递进她手里。
池款冬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