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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儿,你把眼睛闭起来。”他诱哄她。
“闭起来做什么?”
“听话。”
他轻柔的两字,成功地让心存疑惑的啸儿乖乖合起美目。
“若是自个儿奔驰,你能像现在闭上双眼,享受清风拂面的畅快感觉吗?”他低声问,嗓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当然不行。”除非她想撞树自杀或想试试奔下山崖的死法,否则她绝不会选择在奔跑的同时还愚蠢地闭上眼。
“但骑着马时,你可以。”
她抿抿嘴,不甘不愿地承认,“骑在马背上只有这项优点罢了。”
“当然不只。”
修长的指尖挑起啸儿的下颚,薄扬的唇隔着帷帽轻纱熨贴着她的,还响亮地“啵”了声。
“像这档事,咱俩也没办法在跑步时轻易办到,不过在骑着马时,咱们可以。”霍虓笑着拍拍她的背脊,说得好似他与她老想做这档事。
啸儿白皙双颊绽开一片火红,“谁、谁会在马背上做这种事?!”
“马背上能做的事,多得超乎你所想像。”霍虓饱含深意一笑,“啸儿,放轻松点,我不会让你摔下马背的。你若是还很害怕,就说些其他的话来转移注意力吧。”
他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嗯。”
“最近我比较忙,你和宽心相处得还不错吧?”他先开话题。
“还好,就算我不答腔,她还是有方法自言自语,不会有沉默的尴尬。”
而宽心也在霍虓的提醒之下,谨记着在五步之内必得先呼唤她,让她知道有人要靠近她了,以免彼此都受到惊吓。
但,她总发觉宽心会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目光。
而从宽心单方面的聊天中,她也听到许多她所不认识的“霍虓”。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你。”
即使宽心说了好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动只接收关于“霍虓”的话题,其余都是右耳进,左耳出。
“喔?”
“她说你在进奏院当差已经好些年,可从没升职过。”
霍虓干笑数声,不答腔。
“因为你老是在拥有升职机会前犯下一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错。”啸儿瞟了他一眼,“她说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确是呀。”霍虓选择了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是几年前当上邸吏的吗?”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着眸,看着眼前兀自笑得开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类算来,你岂不该是个七十多岁的……”“是呀,所以我现在的皮相怎么能见人?”不然她以为他何必舍弃繁城而窝到半山腰来隐居?霍虓续道:“幸好我那份进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书房完成,而其余需要露脸的事向来都是东野去处理,东野虽是我十年前才熟识的朋友,但我们在处理公务时的默契远远胜过五十年来我的任何一名从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怜我是个七句高龄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会太为难我。”他补上这句。
朝廷方面清一色以为——他,霍虓,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尔犯犯错,每升职一品,我就得亲自去拜见知县或太常,岂不露馅?”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诉你,我当上邸吏那年,正逢咱们这个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来岁了吧。”
“这……万一你的秘密被发现……”
霍虓双肩一耸,“你多虑了,我的官职小到入不了众人的眼。”
这也是他十数年前舍弃了九卿之职,甘心窝在进奏院当个邸吏的原因。
霍虓话锋一转,“来,告诉我,宽心还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听她说……你好像打算在她满十八岁后便要将她赶出霍家?”啸儿记得两天前曾听宽心如此嘟喽。
“不是赶出霍家,而是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户也罢。”
“为什么?我以为你和她及东、东……”“东野。”他知道啸儿记不起孟东野的名字。
“对,就是他。我以为你们三个人就像家人一样。”
像家人一样……
霍虓笑意不变,黑眸沉淀了难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的真实身分。想想,相识十年的我是这副模样,二十年不变、三十年、四十年……他们不会起疑心吗?”他以叹息般的语调轻吐,“我们虽非拥有无尽寿命的虎精,但我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们的生老病死,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在他们产生怀疑之前,让自己退出他们的生命之中。”
“那、那宽心怎么办?”
“东野会照料她,毋需我忧心。”霍虓早有安排。
啸儿静默,澄黄的眸动也不动地望着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么办?
宽心及孟东野会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会再遇上新的人类,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历程说来简单,一旦要做,却又怅然得令人难过……若她没来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幸好我遇上了你。”啸儿环紧了交叠在他腰间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实胸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还不孤单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没有让霍虓独饮寂寞之苦。
啸儿细若蚊蚋的呢喃,霍虓只字末漏。
实际上从遇到霍文初开始,直到与孟东野、宽心共处之时,总共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这段漫长的生命旅途里,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迭起兴衰,经历了与其他人类相识的机会,也经历了许多友人的老死,他无法否定……他曾经孤单过。
那种孤单是毫无痛觉的,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无从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么。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种孤单事实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会有失落或遗憾,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是了,霍虓许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即将失去感觉的虎精,明明知道每种情绪该有的反应,但他几乎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或许打从百年前,霍文初将电紫剑送入他体内之际,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不仅蚀掉了他的部分兽性,连同他的感觉也蚀得干干净净。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觉好像又回来了……有人会为了他的孤单而难过,会为了他尚未面临孤单而庆幸……有丝暖暖的莫名情绪在他心口汩涌。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这么说的吧?
不,应该是他说: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啸儿,如果说我的出现是助你远离孤单,倒不如说我的出现,是为寻求你的相伴。”追风奔驰的速度未缓,霍虓的声音也因而变得有些缥缈。
她知道,因为他与她,都是害怕孤单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性,请容我直言……”霍虓拨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白雾薄纱,黑眸直视她的眼,“陪着我,直到你厌烦为止。”
若可以,直到……他摆脱这一世的漫漫长寿。
“好。”没有考虑,没有迟疑,因为这也是啸儿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压下满心紊乱的雀跃,轻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
两唇缓缓相贴,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确定自己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第九章
沾发而不湿衣的薄雨缓降,犹如袅袅白雾。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
啸儿支着颐,静静坐在房外的栏杆上。
远远的,宽心捧着一束翠玉荷叶缓缓走来,直到离啸儿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莲步。
“小姐,我要靠过去罗。”虽然早早就瞧见啸儿投来的视线,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啸儿。
“嗯。你去摘荷叶?”
宽心是头一个让啸儿不害怕的“人”——霍虓除外,他不是人——因为宽心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绝对的纯净天真,不带任何威胁。
“对呀,我想做些荷叶饭,要不,做只荷叶鸡也可以。少爷挺喜欢这两道膳食。”顺便再替东边来的野人熬锅荷叶粥吧,她记得他上回尝过,赞不绝口呢。
啸儿陡然轻“氨了声。她怎么从没想到她能为霍虓做些什么呢?填饱霍虓的肚子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好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去厨房,做荷叶饭?”
“小姐你?”
啸儿忙点头。
宽心偏着头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宽心开始切起种种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啸儿目瞪口呆。
宽心……怎么不会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见刀刀在她细白的食指间起起落落,却没有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只有一条条匀称等长的冬菇丝逐渐成形。
“你好厉害……”
听到啸儿的夸奖,宽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没有啦,因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习惯了呀。小姐若想帮宽心,可以先挑简单的工作做。”
结果,啸儿唯一帮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叶。
“好了,接下来炒料,先炒鸡肉,再来是虾米、冬菇……”宽心一项项将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吗?”啸儿瞧见宽心特意先略过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长手去拿虾米时,好奇地发问。
宽心愣了愣,“因为我从开始学这道菜时就是这个顺序,没变过。”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的顺序一旦打乱,烹煮出来的菜肴会不会变了个味儿。
“那就试试先放冬菇。”啸儿顺手将冬菇丝倒进锅里。
“啊!可、可是……”宽心慌了手脚。
“再尝尝味儿有没有不好吃?”啸儿也对自己鲁莽的行动感到反省,她这个不会做菜的虎精竟然还敢指正别人!
宽心苦着小脸,脑中认定的“基本步骤”被啸儿一弄混,她当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啸儿的无声鼓励中小尝了锅里的配料一口。
“一、一样耶……”瞳铃眼儿睁大。
啸儿松了口气。
“原来……先放冬菇和先放虾米,炒起来的味道是一样的。”宽心小巧的脸蛋上漾着新奇的笑靥,像是发觉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认定要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的,是不?”啸儿被宽心的喜悦感染,“接着呢?”
“接着……”
宽心发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锅里的炒料开始褪了鲜美色泽,脑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渐渐回神。
“我忘了,不过——”肩儿一耸,她将所有配料及洗净的米饭全搅和在一块,“没关系的,全下了。”
※※※
窗外大雨倾泄,饭厅之内却是反常的静谧。
轰陋—
呀,有雷声!不下不,那道声音,像是劈进两个男人脑门中的“青天霹雳”,余响阵阵。
饭桌上有着十数道佳肴,一如以往。
饭桌旁的宽心正笑咪咪地为众人添饭,一如以往。
饭桌边的啸儿有些笨拙地应付着不听话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荷叶鸡里缺了只鸡,反常。
糖醋排骨里少了排骨,多了几块颇似木炭的玩意儿,反常。
翠玉白菜里的白菜炒成了“黄”菜,反常。
更别提宽心递上来的荷叶饭里那一颗颗生的白米粒了。
“宽心,你身子不舒服吗?”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过去,宽心只有在病迷糊时才会弄错料理的顺序,也才会端出一盘盘有失水准的菜色。
“没有,宽心很好,谢谢少爷关心。”
“有事,绝对有事。”孟东野凑到霍虓耳边嘀咕。
孟东野的嘟喽并未传入宽心耳内,她仍喜孜孜地为众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叶鸡时我改了步骤,结果等荷叶蒸熟了,却忘了鸡还搁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过味儿没变,只是少放了只鸡。”
改了步骤?!霍虓及孟东野愕然相视。
“大伙别客气,快吃。”
“你怎么会突发奇想地改了向来的习惯?”孟东野在宽心挟来一块黑不隆咚的“木炭”时,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恶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厨房帮忙时,教我要‘随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视线全落在单手握着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啸儿身上。
“啸儿,是你教宽心的?”霍虓挟了些青菜到她碗里。
“我、我只是……只是告诉她,试试看不按部就班的结果……”“‘结果’就是桌上这些菜肴。”孟东野咕哝。看来今儿个甭想吃饱了,就算吃得饱,恐怕也得上茅房拉个过瘾。
“东野,对宽心而言,这是好事。”霍虓为啸儿说话。
他明白孟东野必是因为他数年来都无法改变宽心根深柢固的惯性,而啸儿却三言两语就有此进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孟东野不情不愿地小声接话。
既然知道,还不鼓励她?呆头鹅!
霍虓的眼神传达出此番讯息,盂东野乖乖接收。
“宽心煮的菜无论步骤怎么改,还是一样好吃。”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