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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轻轻滑过他的伤口,轻问。
这次霍虓懒得回答,眼睛连眨也不曾,指尖一弹,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变为黑溜溜的大虎。
啸儿的手穿梭在滑顺的兽毛之中,一寸寸探索着他。有别于兔或貂的柔软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着属于他的阳刚。
货真价实的虎。
与她一样,是虎。
“你为什么会想当人?弃了宽阔林野,甘心忙忙碌碌于人群中,扮演着本不属于虎的角色,这样,快乐吗?”啸儿低问着他。
“我没想过这问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学习人类的事物、融入热闹的人群,我学着,也做着,慢慢的也就得心应手了。”霍虓回以虎语,反正两人沟通无碍。
“当人好,还是当虎好?”
霍虓睁开虎眼,凝望了她好一会儿。“对我而言,当人好。”
“为什么?”
“当人,能有机会接触到许许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当人数百年来还未能阅尽天下众书、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轻笑,“以骑马为例吧,当人与当虎的差别在于,我毋需考虑这匹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该怎么狩猎它,让它成为我下一顿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驾驭它,让它领着我驰骋原野,享受我的悠闲光阴。”
“但我们跑得比马还快。”她仍不懂。
人类骑马,不就只是因为人类的双足不及马的四脚来得快,所以才仰仗马的腿力?对虎而言,脚程远远不及自己的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罢了。
“傻啸儿,这不是跑得快与慢的问题,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态,人会用许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兽类如此单纯。”
“单纯,不好吗?”
“单纯当然好,若我未曾发觉人类生活的趣然,兴许我也会满足于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时,做人也很难。遇上某些讨厌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当虎时,直接咆哮两声或干脆扑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虚伪的方式,将他给‘请’出去。这点,人就不如虎来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宁愿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厌烦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几百年,仍未厌烦呀!”啸儿的口气有些恼。
她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脾气,只知道他想当人,不当虎,而她……却永远只能是只虎……这种身分上的云泥之差,令她没来由的发怒。
“你知道轮回吗?”他突然问。
她摇头。
“人这种动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轮回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世终结,有人找着了,有人却抱着遗憾,饮下孟婆汤——传说这是忘情之水,会让人忘却前世种种爱恨嗔痴。接着,又再重复着相似的寻找过程。”
霍虓放柔声音,娓娓叙述。
“有人说,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了无遗憾,所以下世才坠入畜生道,毋需再为了寻寻觅觅所苦;而没找着那件东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归人世,从头找起。”
“他们在找什么?”啸儿皱眉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温柔,语调轻哑,“或许,我想做的并不是人,而是学着人类去寻找那样东西。”
“也就是说,在你找到那样东西之前,你宁愿一直当人?”
他点头,“我比人类吃香之处,应该就在于拥有数百年的漫漫长寿吧,这足以让我累积百年的经历,而不用像人一样数十年寿终又再重新摸索。”
啸儿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轻怔,瞳儿有些茫然。
“那个人说的不对。”
“喔?哪个人?”他半睁着眼缝瞧她。
“坠入畜生道,毋需再寻寻觅觅,这句话是不对的……”她喉间流泄出苦涩的嗓音,“谁道畜生不懂寻觅之苦?我娘亲寻了一辈子,而你也寻了数百年,怎么可能不苦?你说比人类长数百年的寿命是好事,可我却说不是——数十年的寻觅终了,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有遗忘的机会,以完全纯净的新生命重新寻觅,可我们难灭的寿命,却延长了受苦的时刻……人类寿终,我们仍在;人类轮回,我们依旧,怎么能说我们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间唯一不懂这种苦的,只有苍天。
※
梧桐叶上潇潇雨,一叶叶,一声声。
破晓的日,隐蔽在成片乌云间,微弱的光丝穿透不了层层厚云。
霍虓轻觑窝在他身边沉睡的啸儿,信赖的脸蛋上有着浅浅的晕红。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缓缓接纳他,再到此时毫无保留地放心紧窝着他,足见她已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
动物对人的信任很绝对,没有任何虚伪情绪。不信任,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或攻击;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将它们所信赖的人当成自己世界里的唯一。
绝对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牵扬起似笑非笑的半唬他从多久以前就忘了这种信任的感觉?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间,迈人人群中开始的吧。
人与人当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过人类的信任不够单纯,其中总掺杂了许多潜在的因素或利益冲突。
所以人,永远无法做到像动物这般不求回报的信任。
他学了几百年,或许就只有这点最像人类……轻轻挪开啸儿搁在他肩窝的手,动作虽轻,仍惊动了她。
澄黄的眸儿半开,犹带着满满的惺忪睡意,在她还未开口询问之前,霍虓先一步哄着她。
“你继续睡,我去找些食物,一会儿就回来。”
啸儿咕哝不清地应了声,任霍虓为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并以衣为衾,覆盖在她身躯上。
在他离开山洞之前,背后的她在半醒半睡问喃喃低语。
“早些回来,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时酝酿在他浓浓似墨的眼底,是瞬间的惊震。
旱些回来,我等你。
他几乎是拔腿逃离。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离洞穴好远好远,他才缓下脚程,额上的薄汗却与疾奔无关。
她说……早些回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苍老的声音、死灰的惨白皱颜、气虚的陈述,犹如潮水般涌上的记忆,那张容貌与他相伴了数十年,由壮年逐渐老去,由黑发变为斑白。
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遗忘“他”——他的故友,那张五味杂陈又隐含着无法释怀的脸孔。
此生,我是负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负了她的人,却是他!
在那一瞬间,霍虓几乎误以为方才同他说话的人,是那个被辜负了一世青春年华的女人……啸儿的面容,与那名未曾谋面的女人,重叠。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窜入四肢百骸,抽干身躯所有暖意。
霍虓静伫在薄雨之中,任凭雨水打湿一身。
求你……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放过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苍茫,也笑得凄楚。
你不会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数百年前不懂,数百年来不懂,数百年之后的此刻,他却懂了。
因为啸儿那句无心却又全盘信任的低语。
我等你……
这样的承诺,窝心得令人动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护住这样的幸福……然而,承诺一旦被违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终其一生也填补不满的缺憾。
笑声逸出喉头,是浓浓的苦涩。
“文初,我懂了你当年想回去寻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参不透的人间情仇。”霍虓朝天际低喃,“那种明知道有人盼望着你回去,却再无法与她相见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应。
“惩罚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离那双从未落过泪水的眼眶,带来悲凄般的忏悔,“但……千万不要让啸儿与你或那女人,有任何关系……”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信任着他的娇颜。
不知如何告诉她……
是他毁了她原有的幸福。
※
无边丝雨细如愁。
啸儿来来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穴的小径左顾右盼。
许久,那抹让她望穿秋水的身影总算出现在蒙蒙雨间。
淋了一身水湿,却两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来。”啸儿牵握着他异常冰冷的手,将他领进洞内,“看来你都快忘了虎儿的狩猎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你来生火吧,我没碰过火这玩意儿,也有些怕……”她发觉了霍虓的怪异,抬扬的眸儿眨了眨,“你怎么了?”
他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将山彘肉上架烘烤,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默。
“对不起。”
啸儿的道歉引来霍虓抬头。
“为什么道歉?”
啸儿头低低的,“没猎到任何食物回来,你的心情已经很差了,我还落井下石……”她以为霍虓的反常是因为她方才无心的戏谑。
“我没有生气,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啸儿顿了顿,“你不开心?”
霍虓仍是摇头,陡然站直身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阵,取出绸布包裹的长剑,无可避免地也瞧见胡乱捆绑的松散流苏绳子。
“你拆开来看过?”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法为自己脱罪,她乖乖颔首认罪。
霍虓抽开金缎紫绸的外层,握起剑柄。
这剑,没有剑鞘。
“我舞剑让你解解闷。”霍虓倏然说道,也没待她问答,迳自提剑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势不小,挟带的微微山风更衬寒意。
“霍虓,外头在下雨……”
他恍若未闻,颀长的身躯在风雨中比划着一招招流畅的剑舞。
老钝的剑身划不断雨丝、划不开风势。
“霍虓!别再舞了,雨愈来愈大——”
霍虓再度开了口,却是自顾自地诉说着剑的来历。
“这把剑,是我故友留给我的纪念,相传为三国吴王珍藏的六把名剑之一,它叫——电紫。”
是错觉吗?在霍虓轻唤出那柄剑的名称时,啸儿看到一瞬间由剑身所进出的紫色光芒,那光芒绝不可能是由老旧斑驳的剑刀所致,倒像是由剑身发散开来的万丈雷霆……“每当我心烦意乱时,只要握着它,便觉心平气和。”霍虓娓娓续道,水湿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沉静,“它,仿佛有着灵性,蚀噬掉我心中翻腾的异样情绪,涓滴不剩。”
远远的天,传来沉重雷鸣,似乎在回应着扬舞的电紫剑。
“这柄剑,有着另一个名。”
接着,破空巨光一闪,轰天彻雷猛嚣。
“它叫,蚀心剑。”
第五章
雨声,在雷鸣之际显得缥缈而细微。
霍虓的嗓音,也是。
啸儿无法分辨这场雨究竟是来自于茫茫天际,抑或是那柄电紫剑的嘶吼涕零……还是霍虓?
他的发在飞、他的唇在笑,但倾注在电紫剑上的力道却像是发泄怒气般的强劲,那剑身承受苦霍虓的所有情绪,任其挥挑砍刺……矛盾的笑靥中,承载了好多好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虎虎生风的剑速劈开雨势,甩离剑锋的水珠儿落在她脸颊上,其中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劲道。
那把剑,在哭号——
是因为霍虓?!
“霍虓!剑身受不住的!”啸儿扑进风雨中,紧钳住他使劲的臂膀,“就算它真有灵性|奇+_+书*_*网|能蚀尽你的心烦意乱又如何?!可你不能永远凭藉这柄剑来助你平复那样烦乱的情绪,它受不篆…会碎的……”会连同霍虓的心,一块破得粉碎。
雨中,两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两人的肌肤都是湿冷的。
啸儿小心翼翼地捧着霍虓的脸,察觉他似乎产生了逃开她的念头,穿插在他浓密湿发间的纤纤十指不容他退缩,清冷而艳红的唇瓣强硬地覆贴在他的唇上。
她使力地吸吮他两片薄唇,打定主意要将那股停驻在他唇畔的冷意给吞噬入肚。喉问咽下雨水的同时,啸儿也尝到霍虓逸出喉间的低吟。
耳畔的雨声再也听闻不到,只有彼此沉沉的鼻息及她吮着他时的细啄声在雨中回荡。
直到霍虓的唇被吮得温热润红,啸儿才放下踮起良久的脚跟。
孰料,脚跟尚来不及着地,腰问一道突来的手劲又将她给提了半天高,分离不过眨眼间的四唇又罕牢贴覆,不同的是,这回主动的人换成了霍虓。
他的眸色,比平常更深邃,而其中的光彩是她曾见过的——每头虎儿在见着猎物时,都是这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他的舌撬开她的牙关,登堂入室地攻占,品尝她的每分甜美、每寸软嫩,他的吻来得狂烈如焰,不似她只单纯想温暖他。
他,似乎想将两人焚成灰烬,不分彼此。
电紫剑银铛落地,谁也不曾在意。霍虓闲置的右手更方便地撑住她的后脑,迎向他的唇舌攻势,让她的怯懦挣扎化为乌有。
啸儿被他狂野的举动所震慑,猛然倒吸了口气,然而漫天乱坠的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