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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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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岩进香,都宿在他的家内,备承礼待;又是中表之亲,多年在家乡纳福,难得路过。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长子刘安仁、次子刘安信接将出来,迎向里面。双方见礼落坐,子炎要代开发轿钱。舜民知他为人算小,婉言推谢,说:“雇用未完,明日还要过江往兰溪去,只给他们准备食宿好了。”子炎先说:“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总是来接去送,连上山轿钱都一齐开发。今日什么风吹来,就不容我尽点心么?”嗣见舜民坚辞,又说:“我每去永康,见那里轿钱要贵得多。难得到此,总要多聚两日。这里轿子又便宜又稳快,用不着两班人。莫如还是开发了他们,等走时在本地雇好。”舜民力说:“都是乡人,雇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况且这班粗人多讲信义,没我的话,你就给他加倍的钱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内人杭州心愿急于早了。盛意心领,不妨归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无话说。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轿,未免饥疲交加,颇思早食早寝。偏生刘家省俭,事前不知客来,通没准备,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现往城中购办。还算相隔城市不远,挨到亥初才行齐备,客固饿极,主人也是内心不安,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摆上接风酒,来请人坐。仗着金华府是个大邑,又有金腿等名产,席还丰腆。席罢,舜民夫妻人已倦极,略坐片时,便即告寝,暗忖:这般投亲,双方受罪,转不如借宿旅店还方便些,又省扰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过江去。别时又说起金华北山双龙洞之胜,回时务请多住两日,同往游观。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两条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别去。舜民见他两个儿子,安仁相貌狠琐,人极庸愚,年已三十,只买了一名秀才来壮门面,虽然不济,还无什么大不好处;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凶恶,性情又复暴戾,仗恃身列武库,家有资财,专一成群结党,持枪抡棒,打街骂巷,欺压善良。乃母是个侧室,持宠护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啬聚俭,不能约束,早晚必要闯出祸来。不料姑父母为人一生忠厚,竟会有这样儿孙,真可慨惜。可见君子恩泽,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纳妾,即便生下儿子,但是年迈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实不敢必。要似这样恶子,不如无有,反倒省心。路上问起仆人,又得知了刘氏弟兄许多劣迹,越更心烦。由金华到兰溪,风景甚佳,虽在暮秋时节,依旧是平畴绿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无心观赏,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日到得还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兰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开发了优厚的轿钱,轿夫们俱都踊跃欢欣而去。当有随行下人铺开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饭后,略停片刻便即安卧。因连日劳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顾开船,不须再来请问。
  这一觉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开出老远,才行起身。一看,只见江水滔滔,清波一碧,两岸青山绵亘,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游佳景,甚是赏心。这一晚足睡之后,精神复了原状。下人进过早点,又将带来的明前旗枪,用江水泡上一壶,佐以两碟茶干瓜子、细巧糖食。清风吹篷,茶香泛匝,轻舟一叶,容与中流。耳听江水荡荡,柔橹欸乃。山巅树梢,常有人家隐现其间,鸡鸣犬吠之声,不时飘落云外,若相应和,益发令人意远心逸,神志萧然。虞妻王氏初出远门,更盛道江行之乐不置。舜民笑道,“这一段只是桐江上游,并且还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庐,船行至桐君山和严滩钓台一带,你还更要叫绝呢!这些好水好山难得路过,我也多年旧游,左就没什么急事,船到那里,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游玩一回好么?”虞妻笑道:“你说不是急事,我却恨不得今天就把它办成才称心呢!也不想想我们都有多大年纪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数,哪在耽搁这有限两夭?这次同你出门,一半是为你常年操劳,又为子息焦心,给你解解闷儿。我这些年在家乡也待腻了,你我还是顺着便道,同玩一玩吧。”虞妻笑道:“老爷既然动了游兴,好在耽搁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说时,下人端上午饭,夫妻二人用罢,又谈了些时。帆饱舟轻,顺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觉到了桐庐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横在北岸,临江耸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阔江深,波平似镜。晴日光中,望向前面,风帆点点,直向天边。时见渔村蟹舍,参差位列于两岸之间。三五渔人,据岸扳暨,临流垂钓。山容水色,尽态极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长图卷于,端的风物清丽,美妙绝伦。
  正观赏得有趣头上,忽听船右侧打桨之声,转向右面船窗一看,点点大一只小船,船头上放着两个蔑篓,后半舱坐着一个小姑娘,双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桨如飞,在广阔的江面上,疾如箭射,急驶而来。那小船又轻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驶到大船旁边,眼看撞上,舜民刚喊得一个“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桨朝前反手一推,同时右手向后一划,双桨便横成了个“一”字。浪花卷处,那小舟立即轻巧巧横了过来,紧贴船边,顺流并进,一点没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紧跟着放了左手的桨,由船内拾起一只上带铁链的搭钩,向大船舷上抛去,“咔”的一声微响,便即勾住,随用左手的桨支住大船边壁,于是借带同行,连一点力都不消费了,转眼停当,这才轻吐娇声,喊了声“卖蟹”。
  舜民见那小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穿一身灰布短袄,裤腿卷齐膝盖,露出一双细圆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只嫩指尖上微沾了一点湿泥痕迹,腰系一条蓝布带子,两手略红,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条。舟中只她一人和两篓螃蟹、几根草索,别无长物,暗讶:此女小小年纪,孤身掉舟,于大江之上穿波戏水,举重若轻,身子灵活,动作熟练,宛如儿戏一般,却也少见,不禁又去谛视。正赶上小姑娘做完手脚,抬起头来,两下一照面,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小姑娘虽是雾鬓风鬟,荆钗布衣,却生就一张白生生的清水脸儿,一双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无不滴粉搓酥,琼妆玉砌,青山遥横,红樱欲破,真个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说荒江渔舍中无此丽人,便是自己半世阅历,也只仅见。那小姑娘看见他是一个官老爷神气的壮年男子,不禁把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说道:
  “老爷可要买点大活螃蟹?”玉颊春生,己增妩媚;珠喉款吐,更显娇柔。舜民正要答语,船艄上的老大已走过来说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个人出来,这些日生意好么?”小姑娘凄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这点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卖了两回,没卖成。还算张老板船走过,卖了他五斤买药,别的不够用了。正盼你们船走过,在江边望见上流来一只红船,连忙赶来,果是你们。如若不要,你劝坐船大老爷,随便给多少,迁就点吃,都买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卖了。”船老大应了一声,正要往后艄去寻舜民仆人商量。舜民忽听虞妻在身后说道:“老爷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来,我买她蟹,还有话问呢。”
  说时,王升正从船舷上走来,接口应了,随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唤你上船买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声向下说道:“小妹,你运道来了。我从来在江中载客,也没遇见过这样厚道的老爷太太。把你船勾往后艄,省得碰坏了。快些上来,把你母女苦情对太太说一说,非但做笔好生意,说不定这老爷大大一发慈心,还须周济你呢!”小姑娘闻言,略微迟疑才答道:“谢谢你帮忙。”说罢,从船洞里寻出一对草鞋,套在脚上,双手持桨微一拨弄便往船后划去。舜民夫妻刚刚回身坐定,话没说上几句,那小姑娘已从后艄上船,随着虞仆王升走进中舱,手中提着两个蔑篓,望着舜民夫妻福了两福,各叫了声“老爷”“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篓先拿往后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说话。小姑娘谢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还要赶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药呢。”
  这一对面,虞妻越觉她丽质珊珊,不同凡艳,偏生在这等贫苦人家,方代惋惜,闻言答道:“我因见你小小年纪,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怜,意欲和你谈上片时,帮你一点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还能代你想个法儿,打个长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离家多远,不便强留耽搁。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买蟹的钱,另外有两盒点心,可带回给你娘吃吧。我们本是杭州进香,归途走不走这条路还说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来路过,也好寻你。如有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定帮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从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个善人,慌忙拜谢答道:“那两篓蟹并没装满,还值不了串来钱。太大给这多银子,分明行好周济,又给好点心给我娘吃,真是感恩不尽。难女家离桐君山不远,地名黄港村,本当侍候大大一会,无奈娘病在床,刚睡一会,怕醒来唤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边打鱼,船老板好些熟人。大大要从此路过,我自会寻上来的。有这十两银子,足够我娘养病,无须再要了。我受太大这样大恩,无法可报。大大家住在哪里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听虞二老爷家,全县谁都知道。适才你说家离桐君山不远,想就在前边了。我们明早正要上山游玩,少时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闲空,不论今晚明早,都可随便寻我,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和我说,不要客气。只是明早要来,切莫过午,过午船就开走了。”小姑娘忙又谢了,跟着拜辞。
  虞妻先想命仆人随往,查看她家景况,多给一点银子;继一寻思,停船之处,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来,再作计较不晚,便即作罢;又见她喜优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两多一锭银子,连同两匣点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并带回;行时再三叮嘱,至迟明早,务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见一次,好为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难之中遇到这样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谢而去。不大一会,便听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谢和双桨打波之声。虞妻凭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后划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顾虞妻望她,将头连点几下,遥遥致谢,双桨不住手的划着,贴波飞驶,真和箭一般朝横里驶去,眼看船影越来越小,隔不一会,便停在一个钓矾旁边,仅剩一个小白点子,纵上岸去,隐隐前移,晃眼没人斜阳丛树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谈起,又慨惜称赞了一阵。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问她姓名,好生后悔。舜民笑道:“也没见你这样好心人,她不是还要来么?”虞妻答道:“老爷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丽,人却十分端重,全无半点轻狂;心忧病母,行时何等匆忙,却在细心听问我们家乡住处。查她语言容貌行径,起初决不是什么卖鱼人家之女。她受我蟹价,虽然声谢,因应急用,并不谦辞。再问她还须帮助与否,却又不受,只问我们居处,行时未说定来的话,分明含有深心,明早来不来,真还说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说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过重了。就说她无多希冀,照你那么叮嘱,就送行也该来一趟,难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么?”虞妻笑道:“这话难说。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间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没回以前,我还没想到她有点藏头露尾,后见她走,才行发觉。请间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内,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应朝前,怎么回舟时反倒逆流,向着后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虽常经过这里,与她母亲相熟,也未必会真知她的姓名来历。不妨唤王升去问问试试。”舜民闻言,也觉乃妻心细,所论颇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矫捷轻灵,迥异寻常,自家江南,所见渔人也多,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物;试命王升往后艄一问舟人,少停回话,果不知那姑娘住处。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现,正当四五月间鲥鱼上市的时候。富春江鱼虾远近驰名,每年有大宗出产。鲫鱼更是时鲜岁贡,官府设有常课,每值鱼季,用八百里快马驰驿,人京进贡,视为重典。起初渔人贡鱼到官,差役勒索规例不遂,故意挑剔搁滞,一天不给起运,渔人不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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