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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礼森严,不可犯禁。他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没想到那片刻的停留,会在宫女群中,看见心爱的好友。
对于未来的些许不安,乍见那张写满挂念的面容,霎时心思全被对她的担忧而占满,无遐思及其它。
怎么不回家?进宫里来做什么?快走吧,祝晶……
一时间,千言万语,皆因看见她的装扮而消失无踪。
他愕然地瞪着她。祝晶响应着他的眼神,急切想要知道他是否一切平安。
责备与担忧的话瞬间消失无踪。他想,公主李静既然能将祝晶带进宫里来,必定也会照顾她。
与李静交换一个无言的眼神,得到了承诺,他放心下来,忍不住再多看祝晶一眼。平生第一回见她穿着女装,却不能多欣赏几眼,当然有些遗戚。
只因这是祝晶啊,不是别人。
随着帝王的侍从离开时,走过祝晶身边,恭彦低声告诉她:“妳真好看。”
见祝晶笑出,唇角的忧虑散去。
好想抱住祝晶,对她说:“再见。”却无法再稍后片刻。
是祝晶先说了出口:“再见,多保重。”明白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微微一笑,轻点头,眼神转为坚定。
此刻起,不再为未来的前程忧心,随遇而安。
开元年间,“学士”一职,在百官的编制上,若不是隶属于门下省,便从属于中书省,唯有翰林院待诏,成员驳杂,道士、相士、星象、僧人、卜者……之流,皆曾入翰林院为待诏,以随时供帝王咨询,其中尤以文学之士最受器重。
“待诏”虽非正式官职,但平日居于内廷翰林院中,供帝王以金铃驱使,属于领有薪俸而无品位的闲职。虽然如此,但当今宰相多曾经被帝王擢为翰林待诏,是士子求之不得、平步青云的直接途径。
井上恭彦确定将入宫待诏后,因为不能再当国子监的学生,而必须搬出学院。
这一日,孟夏时,朋友们主动来到学院,帮他搬家。
他的东西并不多、房里的行囊主要是入唐后,在长安所购买与抄写的珍贵书籍。
吉备帮忙恭彦将一箱箱的书往外头租来的马车上搬的时候,祝晶与小春就坐在床榻上,一件件收拾着他昔日所穿的衣物。
折好一小堆衣服的小春忍不住叹息了声。“大公子入宫以后,就不能经常看到他了吧。”
想想,小春又道:“好比说主子爷,虽然官职不高,有时候却身不由己,没法子说要回家就回家……”
许久没听到祝晶应声,小春转过头来,刚好看见祝晶捧着大公子的衣服,将脸埋在布料里头,似乎是在哭。
惨了!小公子真的变得好爱哭!最近只要一提到大公子的事,那眼泪就一直掉……还老嫌她小春爱哭,现在呢,真不知道谁才是爱哭包。
恭彦突然在这时走进房里,看着祝晶将脸埋在他旧时的衣服里,怔了一下,随后微笑地走了过来。
“我不记得那衣服有熏过香啊。”取走祝晶手中的衣物,他嗅闻了一下,又道:“咦!确实没有啊。”
祝晶赶紧别开脸,抹掉眼泪后才清了清喉咙道:“呃……这件衣服好眼熟,好像是哪一年见你穿过?再让我看一看。”
她伸手将衣服拿回手里,轻轻抚着布料上的纹路。黑底平织细棉布,是日本国年轻男子所穿的常服。
祝晶记性惊人,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他们当年在遣唐使海舶上初次相见时,他身上所穿的衣物。恭彦虽然明白,却没有点破。
小春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房间。
恭彦在祝晶身边坐下,摸着衣料一角道:“这是我入唐时,母亲亲手替我缝的,不过衣服已经太小了,几年前我就穿不下了,一直搁在箱底,这么多年了,针脚竟然都还好好的,没绽线呢,只可惜已经穿不着-”
“送我吧。”
恭彦再度怔住。
只见祝晶紧紧抱着他的衣服,像是在对待再也无法相见的情人那样,恭彦内心一阵黯然。
“好啊,就送给妳。”他勉强笑说:“妳现在的身形跟我十四岁时差不多,应该穿得下-啊,妳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放置衣箱的地方,翻出一条编织着龟甲纹的蓝锦宽幅腰带。
拿着腰带走到祝晶面前祝晶面前。“站起来。”
祝晶依言站了起来,随即看见恭彦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蓝锦腰带系绑在她纤腰上,打成相思的结。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带,这条腰带送给妳。”
抚着带上的结,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欢。”
恭彦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知道祝晶因为他即将入宫待诏而觉得自责不安。他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放开。
“妳别担心,我不是一去不回。虽说是“待诏”,可也是有旬休的,夜里若无要事也可以出宫,就当我跟阿倍一样,只是去宫里头工作吧。更何况这份职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钦羡着呢。”察觉她在颤抖,他拧起眉。“祝晶?”
“……可是我会怕……爹总说,伴君如伴虎……”
“祝晶,闭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泪痕,在她依言闭起眼后,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春风多逍遥,春蝶儿翩翩春虫儿闹,春情有意无人和,春歌一曲入云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动人。
祝晶哽咽,倏地张开眼睛。“怎么……”恭彦怎么会唱?
恭彦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时,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这首歌,她跟我说:“多唱个几次,妳就会回来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现在,轮到妳等我了,妳多唱个几次,我就休假回来看妳了。”
原以为这样讲,便能宽解好友的心情。
没想到祝晶却反而蹙起眉,他紧张起来。
听见她咬着唇道:“这…有个大问题。”
“呃?”
吕祝晶很为难地承认:“你没有发现吗?我其实……五音不全,是个音痴。”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恼羞成怒,推着恭彦的肩膀。“你怎么-”不说话?
恭彦已经笑开。“好个可爱的音痴。”他收紧手臂抱住她。“吕祝晶,我甘拜下风。”即使这位姑娘的缺点有一大堆,却依然令人深为折服呀。
埋在他怀里的祝晶,整张脸都红透了。
“时间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赁了一问旧屋,与阿倍比邻而居。崇仁坊距离大明宫不算太远,许多较贫寒的官员都选择在崇仁坊落脚。
稍稍平复过来,她点头道:“当然要了。我还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里喝酒呢。”
还是顺其自然吧,吕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不管多短暂,都要快乐的吗?要及时行乐啊!
“没问题,蓬门、水远为君开。”
“那就这样说定喽。”她终于笑开。
不须酒,恭彦已醉在她的笑颜里。
醉了,不愿醒。
第十四章譬如朝露
每天早晨醒过来时,都会觉得……还能再睁开眼真是太好了。
其实很怕,一阖眼睡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
身边传来浅浅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发痒。吕祝晶侧过身子,看着执意与她同床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
小时候,丫头很崇拜她,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头不知道那只是伪装,只有私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吕祝晶才会承认她其实胆小无比。
她怕死。
又贪恋此生的欢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怕转瞬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会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还小,却老想装老成;以为这样子做,就能骗过自己她活得比别人更充实、更值得,因此总是急急声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讽刺的是,当她真的成年了,她却希望日子不要过得那么快,慢一些,永远别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后有好多人要为她伤心,她却再也不能安慰他们。
她没有特别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听僧人讲说人死后有轮回,她还是眷恋此生。
“小春,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否则怕会耽误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边朋友们对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头十七岁了。
短命的吕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一辈子都有人保护,不受人欺侮。
看着小春香甜的睡颜,祝晶迟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小春提这件事?
她觉得……常来家里吃饭的破晓……很适合。
醒来的时候,因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气,醺得他头痛地睁开眼睛,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睡在御花园中,身上有御赐披风,为他遮挡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彦缓缓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铃急促响起,负责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宫院北门,等候通事舍人领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铃急响,代表边防军情急迫,必须赶紧草拟诏书,传派新的军事命令。金铃若响得缓,则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从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铃响得急促,他匆忙赶赴御前,这才知道,帝王并非为了军情加急才召唤他们这些“待诏”,而是御花园美景当前,明皇与群妃坐赏园中花月,召来翰林御前新作诗歌,命宫廷乐师李龟年即刻谱曲演奏,以助游兴。
诗歌完成后,帝王御赐新酒。
井待诏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宫待诏以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隐隐间,他看出开元新政逐渐质变,已不复当年唐明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后来,恭彦在宫人的引领下返回翰林院时,想起他已经半个多月无法出宫……明皇随时都会召见,他彷佛是笼中新宠,只因为能写诗而博取君王的欢心-他极度想念他的好友吕祝晶。
“学士,请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边一个宫人捧着一盅热茶,殷勤地道。
恭彦正头痛着,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单人别院里,心情不乐,没有注意身边的宦官在说什么。
翰林院位于禁内,通常由宦官来照料待诏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诏都配有独立的别院,彷佛那些自西域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兽般,被豢养在金笼子里;帝王提供给他们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而他们只需陪伴帝王享乐,满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应该要觉得满足的才是,可是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一只纤细的手腕再度将热茶捧到他面前。“学士,快喝茶吧。”
恭彦瞪着那只手,觉得眼熟,怀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会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还管茶翻,他一个使力,将这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祝晶……”一定是在作梦吧!
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半晌,有点舍不得地发现他这阵子消瘦不少。是因为随时待诏,不能休息的缘故吗?
还好有李静这个好公主帮了大忙,偷偷带她进宫来探望恭彦。
她穿着太监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怀中却觉得浑身发热,庆幸这别院此时只有恭彦一人居住,没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带着酒气。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