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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回来啦。”她没有站起身,仍然坐在石椅上,轻快的语调里藏着心事。“我还在想,你可能不打算再回来当我的乐师了呢。”
恭彦走近,细细端详着阿国。
看出她眼底的思慕,他叹息道:“现在是谁的笛声比较苦闷呢?”
被戳破心事,阿国也不以为意,轻笑了声。“你想念的人已经回到长安,自然不会是你了。”
恭彦走到阿国身边,看着她手上的竹笛。
那是香师父的竹笛,笛音清澈透亮。
睹物思人。他也曾经看着祝晶留给他的玉笛思念她。
“有香师父的下落吗?”阿国嘲讽地微扬起红唇。“他那个人啊……可不像你的朋友会写信。”
恭彦只是淡淡一笑。“看来我是比妳幸运得多了。”
阿国站起身来,没有涂抹浓妆的脸庞看起来意外地年轻。
看着恭彦片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恭彦微愕然,但没有移开身形。
阿国叹息道:“你不用再来我这里了,我已经托人去找新乐师,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前些日子麻烦你了。”
恭彦讶异,正欲开口,但阿国摇头。
“之前不想找别人,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又很好心,刚好你也没什么事要忙,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是吗?”
恭彦没有开口,他静静听着。
阿国了然于心地说:“你那位好友回来了,我想,你会想吹笛给她听吧。多么幸运的姑娘,她知道你为她学了两年的笛曲吗?”
恭彦看进阿国的眸光中有着一份温柔与同理。“那妳呢?妳大可以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不同于其它歌妓妾身不明,秦国早已为自己赎身,北里不过是她的栖身之所,她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阿国紧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爱唱歌,又离不开掌声,当个名歌妓夜夜笙歌、日进斗金不说,还能收集男人对我的痴迷,我可不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再者,如果我不再是名妓阿国,那个人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那个人”眼中只有他的音乐,为了音乐,他可以天涯海角去追寻。
她拥有天籁般的歌声,最初,便是她的歌声吸引了他。
他伴奏,她歌唱,两人配合无间。那时她还只是个没没无名的小歌妓。
而他却在她成名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尽管不认为他会再回来这个地方,可环视四周,阿国想,也只有这里,他们初相识的所在,还能留下一点牵绊。
她不愿意离开北里,一旦离开,她怕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其实,说是等待,未免一厢情愿,那个人从来没承诺过会再回来。
伫立一旁的井上恭彦清楚看见阿国脸上的忧愁。
他走近她身边安慰道:“在妳找到新乐师以前,让我再为妳伴奏几回吧。虽然我是他教出来的,可妳这么挑剔的人,在我帮妳伴奏的这些日子里,竟然都没嫌弃,光为了这份赏识之情,我也得知恩图报。”
“在我心中,你可是第二好的乐师。”阿国笑了。“我唯一挑剔的,是那些日子以来,你笛声中思念的对象不是我。可我以为你口中那位好友,该是个少年郎呢,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呢?”
恭彦叹道:“是我自己弄错了。”
阿国静静审视着恭彦无奈的表情,猛地想起昨夜见到那小姑娘时,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情感。她忍不住怀疑,这个日本留学生究竟有没有发现,他口中心心念念的“挚友”与他之间的情感,也许早已超出寻常友谊。
起初,恭彦想学的那首曲子,叫做“长相思”。是否他下意识里早已察觉那不只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思念?
阿国的沉默,让恭彦觉出异样。“怎么了吗?”
阿国啾他一眼,像朋友那样拍拍他的肩膀。
“你很糟糕,你知道吗?年轻人。”说得好像她自己年纪一大把似的,但其实,她不奇QīsuU。сom书过约与恭彦同年,是这些年的历练使她觉得此生沧桑。
恭彦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或者,只是故作不明白。因为有些事情,在他而言,是不能弄明白的。
阿国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不快。她转过身道:“男人啊,真是可爱又可恨哪。”
也不待他会意过来,阿国便不怎么开怀地走了。大概是想到自己也是被人这么地对待的吧!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单纯的男女情谊。起码,就昨夜所见,她在吕祝晶脸上所看见的情感,便不是友情那般单纯。只恐怕就连小姑娘自己也都没有发现。她越想越是闷,气自己,也气“那个人”。
为何男人在面对感情时,总是这么地不坦率呢?可公平点地想,就连她自己在面对这些恼人的情感时,也是不诚实得很哪。总觉得一旦交出了心,就没有筹码可再与人谈判了。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来责备别人?
恭彦多多少少明白阿国的意思,可他……告诉自己,不能相心太多。与祝晶之间的情分,越单纯,越好。
而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祝晶回来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欢欣。
只是原本想吹给她听的那首曲子,可能已经不大适合了。
相思的曲调,太引人遐思。
在与井上恭彦见过面后,心中那郁积了许久的苦闷终于稍稍消解。
整理好从西域带回来的行囊,吕祝晶这才有心情开始分送她远从丝路带回的礼物。
她先将几袋珍贵的异域香料分送给邻居,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随后又拉着小春陪着她逐一拜访昔日的朋友。
她送给玄防一卷自敦煌购得、有着精致绘像的《佛本行经》宝卷。
送给吉备真备一副全新的象牙制双陆棋。
一柄镶有琉璃珠的宝剑是要给阿倍仲麻吕的手信。
她知道仲麻吕喜欢结交诗友,他那群有官职的朋友,常常会在穿着常服时佩带宝剑出门。祝晶觉得他可能会喜欢这个礼物,但因为他还在洛阳司经局校书,得等他回长安时才能送给他。
她还带回了几醴好酒送给刘次君,前些天已经请次君大哥来家里搬走了。
唯一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的,是恭彦。
丝路上新奇的玩意儿不少,但有很多东西,在长安西市里就可以买得到。有标价的东西,只要有足够的财古昌,要取得都不是问题。
祝晶虽然带回了不少对唐人来说很珍贵的异域珍宝,但一想到这些东西是要送给恭彦的,又嫌不够特别。为此,她竟下不定决心选定礼物来送给恭彦。
只好先将行囊里的东西逐一分送。
送完礼后,想起她还有几匹自各国购得的织锦和自拂一林带回的棉布,一时兴起,又拉着小春往西市去,打算上胡商店铺子寄卖掉这些她用不上的织锦和外国布料。
一听说要去西市,小春却开始抱怨腿酸。
“小公子,我们跑了大半个长安城了,改天再去西市吧。小春腿酸了。”
祝晶笑睨着她。“腿酸?丫头,我们可是坐在驴车上耶。”虽然一早便出门了,但真正在动腿的,可是租来的毛驴啊。
小春翘起嘴道:“小春替这头毛驴的腿喊酸呀。”
祝晶哈哈一笑,没把小春的话放、心上,是因为她知道她根本没在赶路,租来的这头毛驴,今天休息的时间比拉车的时间还多呢。
可小春还是喊着要回家。祝晶开始觉得事有蹊跷,猜测小春不想去西市的原因。
到了西市十字东街的康家店铺时,见到了几个当初一同走丝路的胡商大叔。
祝晶开怀地一一向众人问候,祝贺大家生意兴隆。
知道康居安不在铺子里,是因为在今年初时,他又组了一支商队再度前往西域,祝晶也没有很失望。她很清楚像康大叔那样的人,是久待不住一个地方的。
他们粟特商人,打成年起就漂泊各地,天涯为家,能在一地里停留个一年半载,便已经算很久了。
祝晶不禁想起几年前她刚刚踏上丝路时的光景,猛然再一环顾自己立身所在,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彷佛已是遥远的梦。
回过神来,她笑嘻嘻看着康大叔店里新聘的掌柜,笑问:“找到你爹了吗,我的朋友?”
蓝眸少年看着祝晶,并不怎么热烈地道:“找得到才怪。倒是你,干嘛那么晚才回长安,你家那个丫头嘴上成天念着你,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少年华语说得好流利,完全不像三年前在碎叶城初遇时的样子。看来,这些年,在长安,破晓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新环境了。祝晶微笑地想。
一直站在祝晶背后、那个叫做小春的丫头跳出来抗议道:“是我快被你给烦死吧,大饭桶。小公子,妳不知道他饭量好大,一直叫我煮饭给他吃。要不是妳要我照顾他,我才懒得理会哩。”
蓝眸少年啾了小春一眼,又道:“我又没吃白饭,米是我自个儿买的,不过是请妳帮我蒸熟,一点小忙而已,那么爱计较。”
小春被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给激怒,一扫平时温顺的性子,隔着店铺柜子与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我又不是你娘,为什么得煮饭给你吃啊!”虽然不是天天煮,可这位大爷每隔几天就跑来吕家讨饭吃,万一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败坏了她小春的名节,那可怎么办!
“因为妳家公子托妳照顾我啊,当然得让妳有事做,不然妳怎么跟妳家公子交代?”
“说得好像很委屈似的。要不是我家公子有交代,我才懒得理你勒。”
“所以我很感谢妳家公子啊。”
“你……”
吕祝晶惊奇地看着不大会吵架的小春奋力地与破晓争论,猛地明白何以小春拒绝陪她来西市了。
这几年来,想必小春的生命里,已经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吧。
她唇边扬起浅浅的微笑,看着少女与少年的斗嘴游戏,觉得好欢乐。
小春终究争论不过厚脸皮的少年,突地回头过来抱住祝晶手臂。“小公子,妳快告诉他,我以后再不帮他煮饭了。”
祝晶回视着少年的蓝眸,感到十分有趣,沉吟着,她说:“没关系的吧,小春。阿晓一个人在长安生活,总是辛苦的。既然他那么喜欢吃妳煮的饭,就让他占点便宜吧。”
小春未及抗议,少年已经红了脸。“我不是喜欢吃她煮的饭,我只是……”
“想欺负我!”小春生气地说。
“也不是-”
“你就是!”小春很笃定地说。
无法改变小姑娘、心里头既定的想法,少年气闷,改看向祝晶。
“你刚说有什么东西想寄卖……呃,你-”
喉中的话猛地哽住。少年眨了眨眼,再仔细地看了祝晶一眼,蓦地察觉了祝晶的性别。而他先前竟然没有发现!
破晓眼中的领悟与愕然,教祝晶笑叹了声。
原本还以为,旧识们见到她时,那诧异的反应,是因为太久没见面而认不出她的缘故,岂料那诧异所代表的,并不全是出于陌生,更多的是对她性别的疑惑。
真奇怪,她明明就穿男装、梳男髻的啊!怎么这么多人都看出她不是个男人?这么看来,以前没被人识破,是因为那时年纪尚小的缘故吗?
她转头看向小春,似乎只有丫头不以为意,是因为她老早知道她是女儿身吧!也是。她们一起生活那么久了,会不知道才怪。
不知道该怎么对朋友解释她扮男装的原因,犹豫了片刻,祝晶决定以不解释来应对。毕竟这些年来,也都这么凑合地过了。现在要她穿回女装,恐怕只会更不自在,爹也会担心的。
下了决定后,祝晶抹了抹脸,微笑地将千里带回的西域织锦和拂菻棉布搬到柜台上。
“我知道康大叔铺子里有很多这类的东西了,只是想放在店里头寄卖看看,反正这些东西我用不上,是顺道带回来的,卖得出去的话,五五分帐就行了。”
破晓没有啰嗦地收下那些织锦。
他没有忘记吕祝晶是他的恩人,若不是他,这辈子他哪能有机会到长安来。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胸口曾被烙上奴隶的印痕,是吕祝晶将自由还给了他,又资助他来长安寻亲。
来到长安后,才发现这里胡人也不少。长安胡汉融合的多元氛围,让他很快地适应了新环境;后来又在康老板的好意下,帮他打理西市的店铺子。
几年下来,已经存下不少积蓄。他酝酿着再过一、两年,有足够的本钱了,也要走丝路行商去。顺利的话,走一趟丝路回来后,他将成为富有的西域商人。有了财富之后,要想找回亲生父亲,应该也会比较容易吧。
“怎么样啊,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小春不高兴地喊道。
破晓瞥了小春一眼,笑道:“笨丫头,妳家公子是我的恩人,不用说五五分帐了,就算要我为她作牛作马,我都不会有第二句话。”
小春不清楚当年祝晶和破晓之间相识的始末,她獗起嘴。“那如果是我要你作牛作马,你怎么说?”
破晓只是笑问:“我为什么要为妳作牛作马?”
祝晶笑着插嘴:“因为爱屋及乌啊。”
小春得意地点点头。“没错,就是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