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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
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
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
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
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
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2 忧郁禽兽
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惹人可怜、令人憎。
他拨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我呸!谁
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
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哩哩”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
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间:“你要于什么?”“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
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楚楚令?”王虚空说,“我
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
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
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
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黍,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
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
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
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
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
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
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
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
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
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螟,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
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
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
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
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
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棗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
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
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
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
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
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
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
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
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
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
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
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
可是都是紫色的棗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
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
龚侠怀拔出一把快利的小刀,向只剩下一口气来承接第二口气的楚楚令,仍然是带着他
那郁勃难舒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居然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内脏。”说完之后,咔
的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楚楚令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大肠,哪里是小肠,哪里是肝,哪里是胰。每一个内脏都
在微微地跳着,表示这个人仍活着,而且生命力如此惊人强韧地活着。他亲眼看见龚侠怀用
手去搜寻那颗钉入肚子里的铁莲葵,就像翻箱倒柜、搜寻珍宝的劫匪。他知道那一颗比花生
米还小的事物,是他生命里的句号,他要把句子写下去,就得要把这句号去掉。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一副郁勃难平的微愁。终于他找到了。他以拇食二指
钳住那个小得像一颗杏仁的东西,轻轻地拔出来。那小圆球上的钩刺,仍划破了肉壁,使得
那儿又淌出了黑血。于是龚侠怀用力剜去了自己腹壁里的几块肉,用一口针,穿过羊胎衣的
线,在自己肚子里一扎一拔地缝了二十七下。
这时候,他的身子就是白的了,象牙一般的白。很难相信一个像大树干豪壮的身子肤色
竟像叶芽一般的白,白得使他那刚毅的脸上,更透露出秀气与微愁。
之后,他躺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个泥潭冒了一个泡,然后便是死寂一片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金兵钻进甘蔗林来放溲,恰巧见到楚楚令。
他拔出腰刀,狠狠地砍过去。
暗红的月亮照在刀口上,像未杀人就已沾了血。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那金兵怔了一怔,然后伸手到后颈,似要拍打一只蚊子,然
后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了。
他的后脖子有一只苍蝇。
当然就是那枚铁蒺藜。
龚侠怀气咻咻地半撑起了身子,笑道:“这些人,总是不肯让人好好歇一歇的。”他脸
上还是那副表情:楚楚令觉得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一头禽兽。
忧郁的禽兽。”
自此以后,楚楚令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不再动武。
龚侠怀灌水解毒、剖腹自救的事,就是从老侠楚楚令的嘴里传开来的。
谁都知道“眠月神刀”楚楚令和龚侠怀的交情。
没想到,龚侠怀身系囹圄,他的至交楚楚令却死了。
叶红有一种仿佛龚侠怀那一干人都遭了天劫的感觉。
“怎么死的?”他禁不住问。
“给人暗杀死的。”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肥胸,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厚背,“一
箭,嗖,一个洞,穿了。”
叶红只觉得心里一凉。
仿佛有这样的一支箭,就夹在风雪中一触即发。
“找不到他决斗,”王虚空懊恼他说,“我很遗憾。你就委屈一下吧。”
“哦?什么?”叶红知道这人说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死了,我只好将就点,找你决斗了。”
叶红笑了。
“承蒙看得起,”
他笑得微带愤怒,“谢谢。”
“你真有闲,”他继续愠怒地道,“外敌进犯,民不聊生,贪官枉法,土豪恣肆,我们
这些拿刀使剑的,却只顾自己找人决斗。”
“什么!你敢侮辱我,!”王虚空挣地拔刀,“拔你的剑!”
叶红心情也劣极了,这下也给激起了战意,“你真的要打?”
王虚空的眼睛亮了。
棗这家伙终于肯动手了。
他为遇上这样一个劲敌而兴奋地想打三十七个大喷嚏。
3 身着我刀!
王虚空这回倒是不忙了,他把刀缓缓插回背上那口残破的刀鞘里去,除了一对闪闪生光
的小眼外,脸上其他肌肉和表情,都像是睡了一般。
叶红倒是有些失望:“不打啦?”“才不呢!”王虚空狡桧他说:“我要试试看先不拔
刀,等你出剑攻来时才拔刀又如何!”
叶红气得眉毛都飞了三条。
但他却拔出剑来。
像一条青葱般的秀剑。
他从来不因喜怒而犯上错误。“既然你不拔刀,承让,”他不动声色他说,“我可拔剑
了。”“你拔吧。”王虚空大方他说,忽然,他又很警惕地扫了简单和单简一眼,露出十分
精明九分机警的样子。“他们会不会插手?”
叶红已忍无可忍,“你把姓叶的当是什么人!”
“嗯,”王虚空以老江湖的口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好,”叶红把脚下的雪跺出一个大窟窿来,“你要是害怕,我叫他们先到前面的林子
去棗”
“嗳,这倒不必,我信得过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以一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钝道:
“他们在这里,对我倒有利。”
“如果我胜了,我就可以说,我以寡击众仍然轻易取胜;万一我失败了,就可以推倭说
双拳难敌四掌。我已立于不败之境了,这回上当了你可!嘻!”
叶红的脸色更白了。
脸上陡起了两朵红云。
对了,他生气了,王虚空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的。
对敌的时候,一个愤怒中的敌人,总比一个冷静的敌人好对付一些。
“闲话少说,”叶红叱道,“你打是不打?!”
“打!”
怎么不打?
棗他就是为了打这一场而来的!
简单和单简各自退开了三步。
场地留给叶红和王虚空。
叶红手里有剑,但像是握着剑看风景。
王虚空整个人都像在冬眠,只有一对眼睛像一双寒光熠熠的刀子。
两人站在那儿,仿佛是自去年冬天就在那里了,感觉上要比历史还更苍老。
远处似乎有一声叫喊,又乍停得好像是一只鸡给割掉了喉咙。
王虚空动了。
用一种很缓、很慢的速度。
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咙。
喉咙痒。
想咳嗽。
接着下来,就是老习惯了:
轮到鼻子痒了。
“请。”
叶红终于不耐烦了。
“请请。”
王虚空很客气。“请请请。”
叶红坚持要对方先动手棗本来就不是他想要动手的。
“请请请请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