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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自作聪明大喊:“护驾!护驾!”
望月冷哼一声:“什么护驾,我只杀刘一岭,其余人让路。”
殿上各武将均未佩兵刃,谁也不敢空手去拦,便只有随侍的带刀护卫上前阻挡,但嘈杂喧闹中,悠悠响起风入竹林的吟哦声,众护卫惊愕地望向手中不见了刃头的刀柄,不知所措。
这时,有一人挺身而出,威严喝道:“护国侯,你节制一些。”
是年近半百的祈大将军,他身材魁梧,与望月两相峙立,巍然如山。
他温声道:“王氏兄弟与刘大人之过,皇上自会定夺,你不要一时激愤冲动,置法令于不顾。”
望月却微微一笑,“祈大将军,您身体可好些了?”
他这般有礼询问,倒让祈大将军怔了怔。
“托福,还算不错……”
就这一分神间,望月已拔地而起,悍鹰般掠入人群,便听得一声骇极而呼,又是血溅三尺,但倒下的只有刘一岭,旁人却分毫未伤。
望月眼中迷离,夏至夏至你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已经很少用这把剑了,自从夏至末后,次次拔剑都是为她。
可是,为她又有什么用,再也见不到了,连尸骨也未能留下,因为他,她连一块安息的地方都没有。
辨不清多少人在呼喝:“护国侯——”
他惨淡地笑,看周围无数模糊的脸孔,什么护国侯,他护住了谁?他守护边关绵延千里疆土,保卫大明万里锦绣河山,却护不住她的一抔黄土!
护国侯?哈!
祈大将军已抓住他的手臂,痛切道:“护国侯,你已连杀三人,还不够吗?”
皇上也早已惊得离了龙椅,躲在重重护卫之后,生怕那剑光一转,就直奔自己而来,他战战兢兢地喝道:“护国侯,你若放下剑,朕、朕为相居士平反,绝不食言。”
望月根本没注意皇上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杀了要杀的人,一个不少。
“罢了。”他掷剑而叹,傲然却苦涩。
傲在众人眼前,涩在自己心底。
——***——
护国侯为昔日知交相居士,杀上金銮殿,血溅庆功席,一剑斩三人……
短短数天,这件事传遍天下,大江南北,人尽皆知。
皇上虽然许诺为相居士平反,但护国侯在大殿之上,当场诛杀三位大臣,震惊朝野。纵有百官求情,一干边关将士恳乞,甚者民间万民请愿,也不得不捉拿下狱,等侯发落。
皇上整整考虑了三个月,按理说护国侯其罪当诛,但查清缘由后又觉其情可悯,再者护国侯守卫边城十余年,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况且当年又有三次救驾的天大之功,足以赦死,而朝中求情之声,民间请赦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让皇上也不禁为之动容。
只是被杀的三名臣子中,一名是朝廷重臣,一名深得皇上宠信,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算了。皇上左思右虑,上朝不知讨论了多少回,始终也定不下来。
直到一晚,皇上偶得一梦,有天人指示,才最后作了决定。于是,第二日颁旨,大告天下——
将护国侯罢免官职,削去爵位,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还朝。
连同政敌在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站在护国侯一边的人庆幸保住了性命,站在对立面的则庆幸从此少了这么个头号眼中钉。
但,让一群军里兄弟跳脚的是:侯爷居然无知无觉,仍然在刑部大牢里待着,任谁去劝他出来也不应声,木然以对,竟是一意求死。
直到被派到南方执行了大半年公务的锦衣卫副总指挥使景大人闻讯后,赶回京城,去牢里见了护国侯一面,他才终于出来,不久便离了京城,不知所踪。
景大人跟他说了什么,没人有知道。
当时在场的还有三个人,他们是护国侯的秘密亲随,平时在捍月军里是普通士兵,特殊时刻才见其真本领,例如当年在瓦刺前锋营放火救相居士。他们人数虽少,却被称为一支队——疾进队。
当时他们是决定要进刑部大牢硬拉护国侯出来的。结果人没拉成,却看到景大人给了护国侯一张短笺,笺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疾进队里有一个人情瞄见了,是——
“愿驰千里足,盼儿还故乡。”
护国侯看后,怔了好一阵,才终于出了刑部。
看见的人好生不解,信笺上的字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故乡……护国侯要回故乡吗?可是,护国侯的故乡是哪里?
没有人知道。
护国侯身世成谴,谁也不知晓他的来历。
——***——
古老的黄河渡口,目睹了多少潮起潮落,见证了多少历代兴衰,有多少人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人到了岸的一边,就再也到不了另一边。
渡口码头,有一个人,挺拔卓然的身形,沧桑疲惫的神情,略显憔悴的脸孔上,一双深邃而多情的眼。
他负手傲立,看这一天的碧,一水的湍,感慨万千。
旁边的人却不耐烦了,“别长吁短叹了,哪,这个还你。”
望月微讶,那是他的剑,当日掷在了大殿上,不知后来让谁收了去,难得景千里有心,还想着替他找回来。
他执了剑,弹了一弹,扣回腰中,淡然一笑,“你总说要我拔剑,现在你看到了,除了细一些,锋利一些,也没什么稀奇。”
景千里哈哈笑道:“我看了你的剑,也服了你,血溅金銮宝殿,我可没有这般胆色。”
“胆色?”他幽幽一叹,“什么胆色,一时激愤罢了。”
景千里爽朗地拍他肩头,“不管怎样,我都服了你……哎,对了,还有这个。”他又摸出件东西递过去。
望月目光一凝,那是支竹笛,笛身老旧,但上面的笛穗却雪白如新。那是夏至两年前亲手缚上去的,喜滋滋拿给他看,他说“易脏”,她就小心收藏,不再轻易拿出摆弄,所以保存极好,她不在后,拿它做了陪葬物。
“你哪里得来的?”
景千里面不改色,“我从她墓里挖出来的。”
“你……”
“别气,开个玩笑,她下葬前,我从她棺里偷拿的,本想留个纪念,后来才知道是你的,喏,还你。”
他接过,却“啪”地折断,掷进滔滔黄河。
景千里愕然,“喂……”
“物是人非,她没有留一件东西给我,我留着我送她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如果她恼,就来托梦找他,可是她没有,从来不曾。
景千里气哼两声,忽然有点古怪地笑起来,“姓望的,你渡了河后,岸上有家‘泰来’客栈,我替你订了天字第一号房,我们相交多年,算我为你尽的一点心意。”
望月皱眉看他,不置可否。
“呃,实话跟你说,听说那间房闹鬼,没人敢住的,我特意替你订的,说不定会让你遇见认识的鬼。”景千里笑得越来越古怪,“你一定要去住。”
瞧见船来,望月没理他,径自登渡上船。
景千里在岸上急得大骂:“姓望的,你要是不去住,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望月仍是不理,他站在船头,放眼四顾,天青河阔,一片旷然。两岸的树木翠色正浓,杨花柳絮,轻柔飘舞,一路相随伴他渡河。
此时,又近夏至时节。
第十章
房间十分安静,清洁整齐,通室明亮,没有半点诡异,更别提什么鬼踪鬼影,三魂七魄之类的。
他苦笑,到底还是住了进来,只为景千里那一句话——“说不定会遇上认识的鬼”。
他十数年征战,剑下亡魂不知凡几,但他想见的鬼,只有一个。
夏至啊夏至,为什么不来见他一见?
腹中已有饥意,但却没有胃口下楼吃些东西。他坐在床边出神,整整一个时辰没有动过。
渡了黄河,自山东入江苏,回乡的路就在脚下。他离乡二十余载,如今已是满心疲惫一身伤。但是他还有家可回,而夏至呢,她的魂魄要飘泊到什么地方去?
景千里给他的短笺上的那句话:愿驰千里足,盼儿还故乡。前半句他认得是云天的字,后半句的笔迹有些陌生,但流畅俊逸,如流湍飞,是文人自幼苦练而成的精粹。
一想便知,那是大哥的字,大哥让他回家。
回故乡,下扬州,可是允诺的人呢?那个当初说要陪他去江南观月的人呢,她在哪里?
他低低咳了一声,凝眸看向窗外,窗外碧空如洗,美丽透澈,却空荡荡一如他的心。
门忽然“吱呀”响了一下,有人不请自入。望月抿唇,不悦地曲指一弹,一小块木屑激射而出,正击在门板上。
“哎呀!”响起的女声显见是吓了一跳,纳闷地向里瞧,“难道我走错房间?”看见望月,她愉悦地一拍掌,“没错,景千里自夸办事牢靠,算他没有吹牛。”
望月震惊地看着进来的女子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眼前,他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动也难动。
“怎么好像看到鬼一样?”她好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难道景千里还没有告诉你?还是他干脆说我做了鬼找你报仇?我都说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何况你当时又不是真杀。”
他怔怔地看着她,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口吻,熟悉的笑,是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深切渴望。
“侯爷,诈死是很平常的吧,古往今来很多人都用过,虽然没什么新意,但的确实际又好用。”她纤秀的手拍在他脸上,异常温暖。
“你……”试探地伸手,抚她的发,她的颊,她的衣,她的手……
是真的,全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一抹幽魂。
她回来了啊!
脑里恍了好半天才有些明白,也不知是欢喜、辛酸还是气苦的什么滋味,“难怪你不托梦,原来是要活着见我……”他凝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瞧她。
“只是我们稍稍欠缺了点默契,你假杀,我服假毒,结果起了点冲突,幸亏效果还算尽如人意……哎哎,侯爷,您年纪不小了,要哭可就太难看了。”
“有什么关系,你没有死、没有死……”他声音嘶哑,伸臂拥住她纤瘦的腰身,脸庞深深埋进她柔软的胸脯,她身上温软的气息依旧,让他情不自禁贪婪地攫取,怀抱里的感觉丰盈而真实,他没有做梦。
相夏至拍拍他的头,像在拍小孩子,一如既往地戏谑:“侯爷,我向来以为您很君子的。没想到你也会占便宜,怎样,我胖了还是瘦了?”
这样深情而激动的望月是她从不曾见过的,他坚毅而卓绝,傲气而刚强,一直给人击不倒摧不垮的感觉,第一次见他如此脆弱多情,让她实在是不习惯,只好说笑以解窘境。
感觉他手往她衣内探,她呆了呆,“侯爷,您在干什么?”
望月不答话,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摸索,从背后又转到胸前,摸到两处细微而不易发觉的疤痕。
当日,他亲自动手,长剑透身而入,是为救她。他的剑细,且出收极快,能将对内脏的震荡控制在最小范围,他再故意刺差分毫,足以掩人耳目。谁知她却早已服了毒,给他无情一击。
“我还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要对我出手了呢。”相夏至细声喃喃,听不出是不是带着一点紧张,一点遗憾,亦或一点不满什么的。
望月徐缓地舒了口气,不理会她惯常会有的自言自语,握了她的双手,轻柔地将额靠在她细腻的掌背上。他静静感受她的真实,好一会儿才释然道:“你服的什么毒,居然可以假死的?”
虽然当时传旨太监要上前验她是否已无生机,被他一记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但他自己确已试过她呼吸、心跳均都停止,才死心交给景千里下葬。
相夏至笑了笑,柔声道:“还记不记得当初那条死而不僵的竹叶青?它在酒里泡了整整一年都没死,我很好奇,托人回相思谷让二叔去请教流云,让流云研制一种可以服用假死的药,流云用相思谷地泉水、还有竹叶青、茉莉根什么的入药,果然研究出来。本来我想将来有一天你会用得上,没料到却救了我一命,只是它发作得太慢,让我的计划出了一点点误差。”
望月一怔,“我会用得上?”
相夏至凝视着他,“你十来年不回京是对的,但老王爷过世,你却不能不回。既已进京,就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他不够狡,不够滑,难以应付朝里的倾轧争斗,“你也知道,那些人只恨当时绞杀的不是你。”
他默然,的确如此,王保振要的是自己的命,她只是无辜受累。而她明知京中诡谲势危,却依然留在他身边。其间他两次回边城,她只隐约提过一次想走,待他入京回了震平王府,仍是看到了她。
她一向最会明哲保身,而因为明了他的心意,便真正抛了自身安危守在他身侧。而且她早为他想好了退路,虽是诈亡,却也是用她的命为他换来几乎旁落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