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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凉颜果真是失去了理智,红了眼地抽着鞭子。落在地上,灰尘扑扑;落在墙上,掉下两片斑驳;落在树上,哗哗的叶子,簌簌地掉下。
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气力不支,身子一软,跪倒在地。金雨朵连忙上前扶住,道:“展大哥,别动气。”
他抬手捂着心口,眉头紧皱,狠狠地推开金雨朵,扔下长鞭,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
梅牵衣惊呆了。
这样狼狈的展凉颜,这样惶恐的展凉颜,这样方寸大乱的展凉颜
她,从没见过。
金雨朵望着展凉颜消失的拐角,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追上去。回头来看到梅牵衣脖子上那一圈的红印,略心疼地道:“牵牵,展大哥他武功尽失,打击不小你别怪他。”
梅牵衣心弦猛地一扯,不相信地望着金雨朵。
展凉颜武功尽失?
真的尽失?
梅疏凝也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指印,几乎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极气愤地补了一句。“就算他有再大的打击也不能拿牵牵出气!我妹妹是给人疼爱的,不是给他出气的!”
“他怎么会武功尽失了?”梅牵衣喃喃地问着。
金雨朵帮梅牵衣上着药,虽想隐瞒,但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当初你那一刀伤在他心窝旁边,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心脉已伤,就算修补好了,也不可能恢复得完好无缺。遇到大的压力,就承受不住了。”
不是武功尽失,而是武功无法使用,任有再厉害的武功,他的身体都无法使用。也就是说,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武了?
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心阵阵抽痛。一个视武功为惯常的人,叫他突然失去了武功。难怪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当时那一刀下去,她没有犹豫,就算真的杀了他,她也绝不后悔。可如今,没杀死他,却废了他的武功。这结果她宁愿当初干脆杀了他。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展凉颜这么危险的人物,金谷川与梅青玄却一点都不防备地带他回金陵,还坚持要带他回来。
因为不需要防备啊。
因为他即使伤好,也成了废人一个了。
灵婴楼的楼主不会武功,他若离开金陵,离开金家,恐怕下一刻就被仇家找上门来,毫无还手之力。
他此生最骄傲、最自豪、也最信赖的,就是他的武功。没人比她更清楚武功之于他的重要性,结果却被她亲手给毁了。
这算是报应么?展凉颜,当初我喜欢你,因你那绝世红云之姿。卓绝的轻功,睥睨群雄的气度,是武功啊。现在,我亲自毁了它。
梅牵衣笑着,笑着,却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来。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
接连几天,她都不敢再往金家去,金雨朵也极少到梅家来。有时候,她踯躅在院子里,想过去偷偷看他怎样了,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犹豫着,月洞门那边突然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她陡然一惊,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甩掉。
“梅姑娘。”展凉颜淡淡地开口,与那日的暴戾疯狂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梅牵衣一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回,飞快地就溜了。
“梅姑娘是欺在下如今废人一个,追不上你么?”身后的人,语气凉凉的,没有任何起伏。
心肝儿一抖,她便停下了脚步,重新退回到院子里来,有些忐忑不安地向他走去。他外形虽与以往无甚差异,但眉目间已失神采。心口微酸,仍谨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小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月洞门的门槛上一放,又飞速地离开,急急地留下一句:“你没事时下着玩儿吧。”
展凉颜平生有两大爱,第一,武功;第二,围棋。偶尔喜欢发呆。她伤了他,毁了他第一大爱,总是还有点愧疚,于是找人订做了一副红白的棋子送他。
梅牵衣想,既然他不喜欢金雨朵,就不喜欢了吧,那也挺好的。他不是灵婴楼的展凉颜,也不是喜欢金雨朵的展凉颜,甚至连武功都没有了,看他受折磨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他,就当是个全新的人,只是不小心与当初她曾喜欢的人重了名字同了样子。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反倒是她把他害得比较惨,也够惨了。她不想再在这里浪费心神了。能和平相处就和平相处,不能和平相处她反正快嫁人了。
想到这里,她才陡然想起,这几天因展凉颜武功尽失之事,浪费了她太多时间了。她武功不敢练,怕刺激到他,就连“那个人”也忘了去琢磨了。还有谭中柳的信,都压在抽屉里等着回呢。
梅牵衣一心一意以为展凉颜这辈子的人生整个颠倒了过来,以后,他不能再找她麻烦,她也不会再记怨他,这人生,总算是平顺了。她有她的父母家人之幸福,他将来也总会有他的归宿。这样很好,对所有人都好。
但是,她不小心忘了,一个她曾亲身验证过的金科玉律。这世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你还会倒什么霉。
这话现在放在展凉颜身上,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几天后,梅家的聘礼筹备妥当,三媒六聘到隔壁金家去提亲。梅牵衣高兴地自后院钻过,要去叫金雨朵,让她准备挂上帘子去花厅偷看。
院子里花木清幽,木杆支着小轩窗半开。隔着窗格,闺房里有两个身影,凑在一块研究着什么。女的自然是金雨朵,而男的,竟然是展凉颜。
唔,为什么她要惊讶,为什么要用“竟然”?
梅牵衣压下心里别扭的念头,重新挂起笑,跑过去,要拉她去隔帘偷看提亲的梅疏凝。如果展凉颜也有兴趣,她并不介意他也一起去。
但是,刚靠近窗口,她听到展凉颜极惊讶的声音:“这是”说是惊讶,又不像是惊讶。说惊喜,又好像有些失落。说失落,却又还是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隔窗望去,他手上悬着一枚金锁片,晃荡转悠着,有些晃眼。梅牵衣心弦轻震,说不清的心思闪烁,她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想将它看个仔细。
那锁片被金雨朵很快抢了回去,她言语微恼:“别动它!”
展凉颜盯着她的手,问:“那是什么?”他的声音乍闻清淡,但细细去听,有着些微颤抖。甚至连手都有些颤抖,他掩饰地将之背在身后。
梅牵衣跟着移眸看着金雨朵的手,她也极想知道,那是什么。
金雨朵拿回锁片便恢复了常态,将它放回一个小匣子里,略带忧伤地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顿了顿,喟然叹息一声,又道:“我代她保管,希望将来有机会还回去。”
展凉颜突然激动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追问着:“什么人?”
金雨朵低头看了看,脸颊微红,把手缩了回来。“展大哥,对不起。不是我不想说,是不能说。”避嫌似的,她稍稍退后一步,离他远了些,扶着梳妆台。忽然看到了铜镜中有个熟悉的影子,她脸色骤然变了,猛地回头。
“牵牵?”
梅牵衣按着窗沿跳进屋里,没有理会旁边的展凉颜,径直从她手中抢过那小匣子。
“金鱼姐姐,那是什么东西,能给我看看吗?”不等金雨朵回答,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将那金锁取了出来,掉在指间,细细端详。
那是一个造型奇怪的锁片。锁片略呈方形,图纹斜着一根横杆,杆上歇着一只鸟。鸟虽歇,却是展翅呈飞翔状。整个锁片微呈暗黄色,显然已有些年月。
梅牵衣受到蛊惑一般地盯着那锁片瞧着,觉得头皮有些麻,眼皮有些重,好像蒙着一层什么纱布。她刚想伸手敲敲,那锁片就被人收走了。
抬头一看,展凉颜正极为不悦地望着她,把锁片重新放回金雨朵的小匣子里,温声道:“既然是帮人保管,就收好些。”
金雨朵只顾盯着梅牵衣,木然地接过展凉颜塞进她手里的匣子,目光仍旧一瞬不移地盯着她,戒备,小心。
“牵牵,你没事吧?”
这声音将她有些涣散的神智唤了回来,她伸手拍拍后脑勺,笑道:“没事啊。啊,对了,金鱼姐姐,我爹和哥哥在前头提亲呢,聘礼都送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牵衣挤眉弄眼地说着,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展凉颜。却见他的脸色倏然变了,几乎是同时,他抓住了金雨朵的手:“朵朵”
梅牵衣的笑脸骤然僵住了。
金雨朵像是想澄清什么似的,飞快地缩回了手,往门外跑去。刚到门口,就撞到了从前厅过来的梅疏凝。他一见到金雨朵,就神采飞扬地握着她双手,“小金鱼”
金雨朵有些尴尬,将他往外拉了拉,问:“表哥,你怎么来了?”
梅疏凝一心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注意到房中还有两个人。展凉颜望着他们,面色暗沉,被抛弃的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起,骨节发白,青筋爆出。
梅牵衣望着他,那完全不同往昔的神色,那满是嫉妒与懊恼的眼神
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这是好事。
那时候,他眼神清然,纵使能寻出遗憾的迹象,却无如此嫉妒的神色。
他爱上她了。他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感情了。
他武功尽失,是金雨朵在他身边鼓励他、激励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她的善良,她的体贴,她的善解人意所以,他爱上她了。
原来,他是这样爱上她的呀。梅牵衣极想笑,想笑得不得了!
展凉颜,你活该啊!你早不喜欢,晚不喜欢,偏偏要这个时候意识到你其实喜欢她。在这个,她定亲的时候。订亲啊,以两家的关系,以他二人的感情,下聘提亲不过都只是走走形式。金家梅家要办喜事,只要选定日子了,自然是雷厉风行。
你喜欢的她,要嫁给别人了呵。你亲眼看着,看着她被别人订下,看着她被别人娶走。
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展凉颜,这还是好事吗?
44一枚锁片引发的梦
梅牵衣回到家就觉得头脑昏沉,恹恹欲睡。只当是昨晚没睡好,跟冬枝说了一声,衣服也不脱,就直接滚进被窝里睡了。
大脑迷迷糊糊的,那片金锁好像还在眼前晃呀晃,晃呀晃。那昏黄的微光晃着她的眼,暗沉,晦涩,眼珠渐渐上浮,意识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陷进了梦里。
一个极累极累的梦。身后有人一直在追她,她不停地在跑,身边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人。那些人拿着刀追她,明晃晃的刀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灼烫的苦水,冰凉的刀锋,划过皮肤,还听得到血液汩汩的声音。在那强光、烫水、冷锋还有血流中,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金锁片,垂在指间,晃呀晃,晃呀晃,她的眼珠跟着它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
沿着那金锁往上是金链子,金链子的一端绕在手指之间。再往上,是一张精致细腻的面容,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种,在小轩窗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美人。
另一个意识倏然浮了上来,是在做梦啊。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人在追她,她趴在地上,躲在草堆里,缩成一团,高高兴兴地看着那些追她的人追了个空。好累好累,睁不开眼,抬不动脚,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想趴着睡觉。
她知道她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她的一个意识被梦追着跑,另一个意识又想到梅夫人曾说,都怪她老幻想闯荡江湖,所以老梦见被人追杀。但现在,她闯荡江湖已经一圈半了,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有人在哭,那声音沙哑哽咽着:“牵牵,不要害怕,娘在这儿。那是在做梦,是梦啊,快醒过来啊。”
娘在叫她?她努力地集中意识,努力不被恶梦缠绕,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意识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她听到梅夫人在哭,听到梅青玄在身边劝慰,甚至还听到院子里有人在争吵。
“表哥,我求你。你去跟姑姑说,让我去看看牵牵。”
“你还想怎么看她,她已经被你害得昏睡不醒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要怎么故意!你明知道她经不得灵婴楼刺激,明知道她见不得那东西。结果,你不但把灵婴楼楼主救回家,还故意给她看到那该死的玩意!小金鱼,我告诉你,牵牵一天不醒,别说是娘,就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表哥——”
“不要叫我!”
“朵朵!”
一个焦急又关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梅牵衣漂游的思绪追着那声音开始凝聚。她拼命让意识向那里飘去,听到那声音又说着:“朵朵,别哭。我们走,不要理他!”
“哥哥”她微弱地吐出声音。床头低泣的女人陡然停了下来,凑过来轻唤着:“牵牵,哥哥就在这里,快醒过来。”与此同时,房里有人朝外面喊着:“疏凝,牵牵叫你!”
“牵牵——”梅疏凝顾不上被展凉颜带走的金雨朵,先进房来探看卧床的妹妹。梅牵衣闭着眼,摇着头,不知道在挣扎着什么。
“哥哥。”她仍旧喃喃自语,神色极为痛苦。
“牵牵,是娘对不起你,你别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