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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我乱如一团的过去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厉给我的,怕是一个早就设计完美的骗局。我知道我可以选择按捺情绪;韬光养晦然后装疯卖傻地在他身边收集证据,扭转自己的被动地位;但我觉得害怕,一个你依赖并且抱有爱意的人;一夜之间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我没有办法在他面前那样冷静,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知晓着一切渊源,却仍然能缄默着披着虚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离以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于是那晚我便收拾了东西,打算匆匆忙忙从尹厉家里卷款跑人。电视里这种时候为了消除踪迹不被对方发现,都是不用信用卡银行卡的,不然取个钱就暴露地点了。可惜我实在太没有长远眼光,如今身边除了尹厉给的几张副卡,竟然没多少现金。
好在最后从尹厉家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收获颇丰,扛了很大一袋东西。里面胡乱塞着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饰水晶,甚至还有一个价值不菲的金镶玉烟灰缸,要不是嫌携带不便,我恨不得连尹厉放在过道里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后再撸光他墙上所有张大千朱耷的真迹。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气壮。
而一路往长途汽车站赶的时候,我也模模糊糊想着,或许这对于我也算个和美的结局。我当年第一次入住尹厉那金光灿灿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镜子上镶银的边框都敲走,然后逃离尹厉。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尹厉大概意识到了,等我到了汽车站,手机上已经显示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并且他此刻还在继续坚持不懈地打着。我望着屏幕闪烁,最后还是接了起来。
在周遭的嘈杂里,他声音里的急切也显得有些隐约而不真切:“颜笑,你在哪里?”他这样问。
那一刻我正灰头土脸顶着疲惫的脸,背着Frank给我的“过去”,和从尹厉家弄来的“赃物”,手里攥着几百块钱,站在川流的人群里。 周围提着行李的人不停走过,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我在这种间接的推搡里左摇右摆,像一条被激流打昏头的蠢鱼。他们的脸上都带了急切而明显的动机,他们都在为什么而奔走,不停驻。人声鼎沸,热闹而混乱。对面的店铺玻璃上只映出我仰着脖子看车次,年轻而茫然的脸。
我在哪里呢?这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厉听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而在他还想开口之前,我就移开了手机,取出了电话卡。
我不想让他找到我。
可当晚我并没有坐车离开,我甚至没有一个目的地。我只是背着沉重的背包,提着行李,低头缓慢地走了许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动,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
等一觉醒来,我也才神清气爽了。从床上爬起来,吃了中饭,我便出去转了一圈。这一带临近汽车站,还没有翻新,很多住宅都还是老房子。我走过拥挤狭窄的街道,两边房子横七竖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着一盆自己种的葱,随处是晾衣服的绳划过头顶,间或还晾着几条大短裤。
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新鲜。尹厉给我的人生太过富足和安定,我其实对这个城市和生活着的人一无所知。
佝偻着背脊在门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压而眉头紧锁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这里房子破败,人们的脸上是麻木,也有坚韧,有贫穷和衰落,也有挣扎不屈而生。
我试图让自己变得坦然平和。生活从来不公平,总有生来能翻云覆雨的豪门,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
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沮丧和无措了。能咋样呀!日子还不一样过!现在该慌乱的怎么说也不该是我,明明该是尹厉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样的房子,也得给气半死吧。
我一边想象着尹厉扭曲的脸,一边又有点懊丧,觉得这走的实在不够轰轰烈烈,心里一边正盘算着将来的生活,却听到背后传来几句问话。
“你们见过照片里的人么?”
我有些敏感地转头,见到四处竟然散着穿制服的警察,正举着个什么照片四处问人,其中一个警察抬了头,他扫了周遭一眼,便看到了我,然后他突然大喊起来:“就是她!”
这下所有人便转头过来看我,而我却只能看到尹厉鹤立鸡群的脸,他脸上表情带了微微的茫然,但仍很好看。即使只是一个抬头,那个瞬间在我眼睛里也仿佛是慢动作回放,挺有艺术的美感。我以前看他太顺眼,现在阶级阵营对换,一下子还有点调转不过。
尹厉的眼睛盯着我,头却微微侧过去和边上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才对我镇定地笑了笑。我顿觉大事不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调动潜能,撒丫子狂跑起来。而尹厉周围那群警察,也开始跟着尹厉一起追着我狂跑,甚至边上唠嗑的老大妈,也老当益壮地给我来了一场围追堵截,有几个手上还拿了一截啃了一半的黄瓜。
群众都有从众心理,追我的是越来越多。这简直是要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里。我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在人人喊打中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寻思着尹厉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要人道主义毁灭了我。
因为对地段不熟,我越跑越偏僻,连个像样的遮蔽物都没有,而后面摩托警车上的声音仍是不断,紧急之下我有点丧心病狂,看到棵树都想往上窜。
意外的是,我试了试,竟然真的被我熟门熟路一般磕磕绊绊爬了上去。仿佛我以前干过千百遍。这棵树的树冠很大,枝叶繁茂,我凝神屏气地用枝叶挡住身形,躲在树里。
树下的人来来回回了两批,尹厉也来回走过了两次。我听他在树下和人交谈,声音冷静,逻辑严密。
“周围都找一找,尽量在天黑前找出来。她可能会躲在不可思议的任何地方,甚至是男厕所,所以地毯式搜索吧。”然后他顿了顿,加了一句,“不要弄伤她。”
我在树上气得发抖,尹厉不仅污蔑我躲男厕所竟然还想活捉我。本来我心里就十分憋屈,自古邪不胜正,可我倒是条件反射一样的,见了尹厉就想跑。这下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还真的觉得是我愧对他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气,我折了根小树枝往尹厉头上砸去,一边大骂道:
“你这个骗子!”
他被我砸了个正着,这才抬头循着声音望过来,然后他的脸色便变得很差。
“颜笑,你给我下来,马上。”
我情绪高昂地呸了一声:“尹厉你这个混球乌龟王八蛋!骗子!竟然还找警察来抓我!我怕你?!”
尹厉抬头,这回放软了声音:“那你先下来。在上面说话不方便,太危险了。”
我正骂到兴头上,要是停下来,岂不是很没面子,只继续高声道:“我就喜欢这么俯视人类,你管得着么!上面的空气都特别清新!我不就拿你家里一点东西,我还是客气了。你自己摸摸良心你怎么对我的?你这个骗子!卑鄙无耻,你这就是骗婚!阴谋!现在还想反告我偷窃?”
“我没和警察说你偷窃,我找了警察局的朋友,就说我老婆被我气跑了。”尹厉偏过头,脸上似乎有些赧然的神色,然后他又抬头灼灼地看我,“何况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 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糟糕,你下来我就全告诉你,好么?”
尹厉难得这样低声下气说话,可我并不买账。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恶声恶气地说:“骗子!你是垂涎我的美色有预谋地把我撞傻了吧!你当我现在还傻么?!我根本不是法语系的,我是跳芭蕾的!你却想撞死我!你要谋杀我!我原来还真以为自己对你是癞蛤蟆配天鹅,搞得良心不安了好久,原来你才是个癞蛤蟆!”
尹厉的眉头皱出了深浅不一的弧度:“颜笑,我没有想要谋杀你。从来都没有。你的车祸也并不是我预谋的。”他强硬地解释道,“你没失忆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然后他的声音又温柔起来,“你先下来,在树上太危险了,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
他的回答让我一愣,我有过万千种猜想,却没想到尹厉根本并不存在于我过去的人生里。也是这时我才觉得悲哀和可笑,我之前在树上叉着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像一只猴子,可一切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在真相面前仍然单薄无力的苍白。
我有些胸闷,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树下的尹厉问:“那你过去听说过我么?你说过去那样的我,看到现在这样没有礼仪举止低俗的我,是不是会被气死?”不等尹厉回答,我就继续对他说道:“你欠我一个真相,我要你原原本本都告诉我。那也好让我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 。”
尹厉声音低沉:“可以的,颜笑,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下来。我们好好谈。”
我想了想,这样蹲在树上确实也不是个办法,便开始往树下爬。然而上树容易下树难,我一手抓着树干,一脚就没注意踩空了。最后还是尹厉把我抱住接了下来,可惜蹭在树干上,脚踝还是有点红肿破皮。
我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眼前尹厉的表情却比我还感同身受,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的脚踝,然后便用手掌圈住了那一段脚踝,掌心的温度有点灼人。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带了痛苦的,甜蜜的,忍耐又难以忍耐的,复杂又生动的表情 。
我突然了然。
我把脚踝从尹厉的手掌里粗暴地抽回,然后充满恶意地低头对他宣告。
“尹厉,你完了。”我的语气笃定又充满了报复一般的快、感,我对他轻声说,“你完了。尹厉。你是个骗子。但是你喜欢我。”
尹厉总是内敛的,像一个安静的捕手,静待着猎物落网,他总是鲜少露出明确的情绪,因为他也知道,这样是很致命的。他的情绪就是他的弱点。此时我心里仿佛住了一只黑猫,带了诅咒一般挥舞着利爪。从真相渐渐明晰开始的恐惧和怨恨,终于破开我插科打诨的外衣,侵袭而来。
我喜欢他,因此我想要伤害他。
这个时候尹厉已经望着我的眼睛站了起来,我双手抱胸,头微微倾斜,做出一个无所谓的狂妄姿态,睥睨着眼睛看他。像是一个咸鱼翻身的小流氓。
我举重若轻地告诉尹厉:“我会恢复记忆,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会重新站到舞台上,过我应该过的生活,让对不起我的人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然后享受我的鲜花和万人的宠爱,而你将只是我人生里过客一般的一个可悲骗子。”
我还想继续恶毒地讲下去,却被尹厉一把推到树干上,他的手按住我的双肩,他的眼睛带了狠厉与决绝,他就这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低下头来凶狠地吻我。
是的,我猜对了。我们的感情里一直有杂质和疑惑,我从来觉得摸不透他的心里,但是那又怎么样?他是个骗子,可是他喜欢我。
这个强硬和霸道的吻终于结束,尹厉这才松开了一点对我的桎梏。
“颜笑,我既然强硬地打破了你的人生,介入了你的生活,就没有想过这样简单退出。”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是原来的我,即使是现在,我也会包庇尹萱,我宁可承认是我自己撞了你,策划了这一切,也要把她保护的好好的。”
我安静地看着他。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颜笑,我不能在你面前揽过一切罪责,因为这样你我就永远没有可能了。你不会原谅我。”他凑过头来又亲了下我的脸颊,安抚地帮我整理了下头发,“你和尹萱在同一个舞团,你在不久前被提名为首席,也是同时拒绝了黎竞的求婚。她想找你谈一谈,但你对她一直不友好。那天尹萱喝醉了。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尹萱蹲在一边吓得直哭。那时候我不认识你,我正在法国探望尹萱,我只在事故发生前三天见过你一面,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就是她口中的Alicia。我所有关于你的认知都是从尹萱嘴里听说的,在她的眼里,你是冷漠优雅的,完美又可怕的对手。”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尹厉为了保护尹萱,准确说是为了保护尹萱的名誉,保护她的艺术生涯,选择了牺牲掉我的艺术人生。然而这一刻我又并没有真实的感知到对于失去芭蕾的恨意,我完全忘掉了它。
我难以形容我心里的情绪。有些失望,有些难过。我只是抬头问了尹厉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